理想的失落

陳真 2004. 3. 13.原載聯合報

十多年前，林山田和李鎮源教授等人發起一個「我家不看聯合報」的退報運動。我是這運動的一名小兵，很長一段時間，身上都會帶著「我家不看聯合報」的貼紙和文宣，逢人勸說拒看聯合報。

之所以有這樣一個退報運動，是因為該報經常歪曲事實，抹黑政治異己。這是犯大忌的；我們儘可猛烈批評對手的想法或作法，卻不該歪曲事實。聯合如此，中時其實也差不多。

改朝換代之後，聯合和中時依然是兩大報，但它們變了。或許是外在大環境讓它們不得不變，但不管怎麼樣，它們不再自甘墮落，充當抹黑工具。我不是說它們完美無暇，我只是說，相對於其它媒體之公正性或正當性，它們絕不遜色。

奇怪的是，我的昔日同志們，包括醫界聯盟和高雄南社一群多年好友，卻仍然在反對聯合報。這兩天，甚至跳出來呼籲退訂。呼籲理由十分怪異，說它「具有中國意識」，是「統媒」，傾向統一；甚至扣它紅帽說它「向中共示好」，「結納中國」，「打擊本土力量」等等。可是，這是哪門子反對理由？

聯合報是否傾向統一，完全不是我們該議論譴責的；許多媒體既然可以高喊獨立，有什麼理由不能支持統一？更不該有什麼「打擊本土力量」這種莫名其妙的反動說法；這跟過去國民黨常抹黑批評者的所謂「打擊政府威信」、「與中共隔海唱和」，如出一轍。

十八世紀法國啟蒙運動倡導人伏爾泰說：「我完全不贊同你的看法，但我要誓死擁護你有說這話的自由。」第三任美國總統，也是美國獨立宣言起草人傑弗遜，在 1787 年就曾指出：「如果政府和報紙兩者之間只能有一個存在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我的這些朋友啊，還在乎這些言論自由的基本精神嗎？

媒體的存在價值就是批判，而不是政令宣導，就如李敖所說，「好媒體一定跟政府作對。」因為媒體的本質就是「烏鴉」，指出問題所在，而不是美化缺點。就像醫生的天職就是努力找出病灶一樣，醫生不需要去讚美病人身材曼妙或牙齒潔白，他只需負責找出毛病就行。而民進黨政府及其支持者卻不時恫嚇媒體，扣媒體帽子，甚至邱義仁最近還「呼籲消費者抵制聯合報」。這樣的政府，實在不可思議，他大概忘了自己是政府吧。

更奇怪的是，我經常發現其它一些報紙，比如台灣日報，不時赤裸裸地發表挑撥族群的仇恨言論。這些言論之惡劣與危害，理應制定某種族群平等法來加以限制才對，而我的這些朋友們卻反而說那才是最優秀的報紙。

為什麼優秀？他們說，因為這些媒體「站在台灣人的立場」。問題是，站在任何一種立場，從來都不是檢驗媒體好壞的標準。任何媒體都可以有自己的政治立場，你只能監督其事實呈現和某種公平性，卻不該監視或限制其立場。更何況，我實在看不出來聯合報哪一點言論傷害了台灣人的利益；我甚至不確定它們是否支持統一。但即便是，又何妨？

台灣社會很可悲，反對運動走了這麼一大圈，似乎又走回原點。過去的反對者得勢後，卻照樣走上一條政治「教條路線」，努力想壓制異己言論空間；壓制的理由居然是說對方是統派。如此荒謬的理由，卻講得振振有詞，寧不哀哉？台灣幾時墮落到連主張統一都要犯禁的地步？統獨是一種理性事業，而不是一種宗教，壓制任何一方，對台灣都是極其不利的，因為我們必須透過各方觀點的完整呈現，才有可能對台灣前途做出最好的選擇。

做為一名曾經因為主張台獨而被以「涉嫌叛亂」移送法辦的老黨外，這些年來，我總有一種被「同志」出賣的感覺。我似乎看清了一點：他們並不是真的在乎過去所吶喊的那一堆美麗理想，比方說「弱勢優先」、「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人權和公平、人性與尊嚴等等；他們真正在乎的，似乎只是某種特定政治目的，而不是諸普世原則。

但我相信，是後者，而不是前者，才是台灣社會長遠利益之所在，才是我們應該堅持的康莊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