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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家

耳東陳不便具名 2002. 11. 1.原載【card228】

人活著,分分秒秒都是孤獨。生前孤獨的人,免不了嚮往死後繁華和相聚。

一個人沒有家,就好像一隻蝦子沒有殼一樣。我不知道在自己家裏客廳有把椅子可以坐著休息是什麼感覺。連椅子都沒有,更不用說客廳了。萬一有不速之客來,只好請他上床。床有大有小,小的只有床沿一角可以坐,一次只能肩併肩坐兩個人,而且四周沒有窗戶,是個悶熱濕臭的斗室。

在家裏最辛苦的事之一就是腳很酸,因為找不到坐的地方,總不可能一整天滿身大汗坐在床沿面對四周一堆髒亂。

我也不知道在家裏接電話是什麼感覺。我們家有電話,但就是不歡迎和外界有任何連繫,包括同學或同事也一樣,沒什麼理由。若要打電話,只好到外頭很遠、越遠越好的公用電話偷偷打,以免引起巨大恐慌或風波。到現在也一樣,打電話是一種禁忌。沒什麼理由,反正就是這樣。

家裏有著堆積如山的垃圾,累積數十年,一天比一天多,幾乎要淹沒這棟五層樓建築;許多瓶瓶罐罐和各種連收破爛的人都不會想要的廢棄物,都不能丟。但是,像書或錄音帶、CD等這幾樣東西,卻反而是違禁品,視為污穢之物,彷彿會帶來噩運,恨不得放把火燒掉。這也沒什麼理由,反正就是這樣。

很多人以為我這麼會唸書,大概是書香世家,其實剛好相反。書和音樂正好是我們家最大的兩個違禁品。在這個家裏頭,如果你想讀書,如果你想聽點音樂,那你就得革命;革命不成就得出走。

一直到現在都一樣。出國留學這件事,在我們家人看來,就好像我姦殺了誰一樣,可恥而羞於聞問,是「陳家的污點」,更不用說棄醫轉唸哲學之「可恥」了。記得考上教育部公費留學時,在家人之間所招來的風波和反彈,使我的生活迅速又陷入一片火海,幾乎連醫生的工作都無法安心做下去。

我家不但髒,不但臭,棉被底下甚至還會不小心就悶死幾隻雞,而且死去多時,只剩一堆白骨和皮毛黏著床墊拔不下來。很少人有過這種床舖經驗吧?大概也沒有人會連這樣恐怖、沾滿屍臭和無數雞屎的三十年塌塌米都捨不得丟吧?

雞一度就養在家中各樓層,任其自由奔跑,其實應該說任其自生自滅。養雞聽說是為了節省吃雞蛋的錢。雞上下到處跑,狗卻養在一個幾十年不曾清理、根本無法轉身、用鐵門擋住的小洞穴裏,整屋子因此充滿狗屎惡臭。

我從遠方特地利用假期回到家,用了一番革命的手段,才終於拯救了這隻可憐的狗。拯救的方式就是把它放到街上當流浪狗。但牠起初不敢出洞穴,我本來想乾脆用劇毒毒死牠,結束這些痛苦。

出國前,差不多有兩年的時間,我每周末從台中回家做一件事:打掃。打掃誰都會,沒什麼,但是在一種極度惡臭、數十隻老鼠公然上下奔竄、數百隻蟑螂四處飛舞的環境中打掃,卻十分可怕。老鼠帶來的病毒,讓我生了一年怪病。

這些都還不夠怪,這只是一切怪異的百分之一。經歷多了怪事,也許就沒什麼事能讓你感到不可思議了。但是,很多時候你只能啞口無言,因為你無法讓別人理解你所說的;講這些其實只會招來更多誤解和自以為是的理解。

國中時,整整有兩年時間,中午沒得吃,因此午餐時間特別尷尬,假裝去福利社,其實身上沒有半毛錢。校園晃幾圈,拖過時間,再回到教室,假裝吃飽了。

大禹治水據說過門不入,我北上唸高中時,在講「國語」的台北,「語言」不通,品味不同,常感寂寞,一放假就想回家。但有幾次,回到家門口,卻也過門不入,在附近繞來繞去,繞到夜深了,往往就搭車回台北。

我失去家庭二十多年。唸國中的時候,不知道有多少深夜是在安平海邊或台南秋茂園那個海邊或附近亂葬崗度過。有一次深夜三點多,有個二十多歲女生要自殺,我看到了,跑去救她,結果她也轉頭跑過來救我,她以為有個小弟弟也要自殺。我說我沒有,我只是離家出走,而這個海就是我的家。天上的星,黎明的曙光和天色溫度變化,林子草叢裏幽幽的鳥叫蟲鳴,以及暗夜微風某種秋的氣息,都是我熟悉的。就跟一隻狐狸一樣,我太熟悉海邊或夜晚樹林裏、墳墓上的一切了。

如果你曾在林間走過,你很難不信鬼神;一個人想要見上帝一面,與其上教堂,不如到林子裏像隻野鹿那樣待上幾個晨昏;林間裏的詩歌和海邊的浪濤聲,會告訴你更多有關生命和感情的故事。

二十多年來,我獨立了,但我只有能力租個小房間;隨著工作遷移,必須經常搬「家」。一共搬過幾十次「家」,睡過幾百張床,卻沒有一張床是自己的、長久的。每次看電視或電影裏出現客廳、椅子、沙發等等這些東西,那種感覺很奇怪,它是如此普遍而熟悉,但這樣一種熟悉的影像,卻只是一種影像;它曾經也屬於我的經驗世界,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就像個長期居住在地球的外星人一樣,我熟知地球人的一切,但那卻不是我的世界;我只能說,隱隱約約模模糊糊好像有個家的印象,就彷彿一種前世記憶。

就像一種命定而難以理解的詛咒,親人諸多不幸,不是病了,就是瘋了,散了,死了,逃了,失蹤了,要不就是流浪街頭撿破爛,被路人揍,睡在黑巷裏某一盞路燈下與流浪狗一起吃喝。

活在正常世界裏是很尷尬的,因為我總覺得和這樣一個我其實並不熟悉的世界格格不入。

之前台灣有位在經濟上幫我許多忙的醫院院長,要我安排和劍橋某學院院長碰面,指定必須是名貴餐廳,一行十幾人,準備吃喝一頓,培養感情,建立雙方學術溝通管道。我拒絕了這個請託,因為那就像要一個乞丐負責安排高層會議飯局一樣。就算技術上我會弄,我也做不來,因為那離我的世界太遠。事實上我也弄不來,我連劍橋哪裡有餐廳都不知道。但我倒覺得,任何一片草地,任何一棵樹下,都比得上那最豪華的餐廳。

就職業和學業而言,我處在菁英世界的最上層,但我的物質生活卻遠遠落後在一般人的生活之下。不用你來說我怪,連我們自己都覺得自己很怪。

如果硬要我做出那些文明舉止,會讓我很尷尬。任何人都會社交,包括乞丐,但乞丐自有乞丐社交的方式;流浪者的語言,和有家可歸的人的語言是不一樣的。

一個人沒有家或有家歸不得,就像準備反攻大陸一樣,一切都是臨時條款,已經臨時了二十多年仍然還在臨時,從沒有一個東西能歸位,因為你隨時得搬走。

如果我們兩個人同時死了,死在宿舍裏,恐怕當我們化成一堆白骨,全世界都不會有人發現。萬一貼出佈告,大概也不會有人來領回屍體。

在台灣火車站等車時,最常做的事之一就是看無名屍佈告。男,幾歲,身材如何,身上哪個地方有顆痣或有個疤,穿什麼衣服,大約某年某月某日死於什麼狀況。一切資料僅止於此。這些來歷不明的人,或許才是我們真正的同胞。

漂亮詞彙是很粗鄙下流的,因為如果你真的理解人事之可悲,你絕不會去操弄那些離真實生命甚遠的虛榮字眼,更不會對著別人的生活或生命指指點點或給出什麼「建議」。難道你真的以為你會比當事人更清楚他自己的生命?

卑鄙的來源之一是缺乏想像力:太多「理所當然」了。人們無法理解「不必然如此」的道理,無法想像跟他不一樣的世界。

卑鄙的來源之二是他大概也不是真的想了解你。天底下有幾個人會真的想去了解某個無名屍的悲歡離合和喜怒哀樂?

還好,上帝是慈悲的,因為再怎麼長壽,也不過百歲光陰。孤單寂寞和不幸總會有結束的一天。彷彿我們一切的努力和掙扎,都只是為了迎接這個永恆的來臨,迎接天上或地下的重逢相聚。

古詩云,「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即便台南運河或高雄愛河全化成淚水,大概也淘不盡這一切悲傷。

我很喜歡桌球選手陳靜說的那段話。她說:

「這麼多年來,桌球給了我許多,也讓我失去許多。當別的女孩都在揮灑青春的時候,我總是站在桌球檯前苦練再苦練,當別的女孩臉上總是洋溢歡笑的時候,我總是全身酸痛愁眉苦臉。桌球這條路對我來說,有得有失,不過,無論如何,這條路總算即將走到盡頭。」

這麼多年來,我的人生也一樣,它給了我許多別人或許夢寐以求的東西,但也讓我失去許多別人習以為常的事物。不過,無論如何,這條路總算即將走到盡頭。我不是說我要死了,我是說,二十多年朝不保夕的流浪生涯,幾年後就會結束,然後我們就會有個真正的家。

尼采曾經這麼說:看哪,這些俗人整天吃喝玩樂,做些沒有意義的瑣事,多麼鄙俗可笑。但他接著說,當我們在高峰上千折百迴走了一趟,原來也只不過是在追求這樣一個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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