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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維根斯坦復活…

陳真 2005. 9. 3.

最近在維根斯坦一些書信和傳記中,居然連續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感覺很訝異,曾經近在眼前的一個人,還會切哈蜜瓜給大家吃,怎麼跑到哲學「史料」裏頭去了。書上說,維根斯坦遺稿的法定代理人G. E. M. Anscombe,和另一名學生,要求維根斯坦上課時多談宗教哲學方面的話題。

這個人就是上回談到的Wasfi Hijab(見《做一個像那個守門的校工那樣的人》)。我本來就知道他是維根斯坦的學生,但不知道他們亦師亦友,關係如此密切。他們顯然經常一起散步、聊天、吃飯。

維根斯坦人緣奇差,個性剛烈,待人「苛薄」,能成為他的知己或朋友者,少之又少。就算「上課」也大多私相授受,不在教室,而在他家。所謂上課,許多時候就是看著維根斯坦當眾「沉默思考」給你看;一片寂靜中,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許多參加者說那是一種「很恐怖」的經驗,萬一態度不對,維根斯坦馬上會擺出臭臉,痛批一頓。

而且,參加者必須經過維根斯坦面試挑選。並不是因為他很紅(事實上很少學生想上他的課),而是因為他認為,理解哲學必須有一種好的態度。維根斯坦甚至說,他的哲學什麼都不是,它只是一種「好的態度」。他認為,理解他的哲學不需要什麼智能,而需要一種態度,一種「道德熱情」;他說:「解決哲學問題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改變你的生活方式」,也就是「態度」的改變。

Wasfi Hijab 是 2000 年受維根斯坦檔案室之邀,以訪問學者身份來到劍橋一年,準備寫一本書,來此「收集靈感」。那一年我轉系,從醫學訪問學者,變成學生,轉唸哲學碩士,百忙之中仍然抽空參加了幾次他所主持的討論小組,但後來仍「以課業為重」而告辭,因為他講的東西實在離現代學術太遠,太初級、太簡單。我挺推崇這樣一種哲學與哲學「討論」方式,但那畢竟無助於「研究」。

參加的人很少,第一學期的忠實聽眾不到五人。有兩個是我同一屆碩士生。一個是法國人,見面第二次我就跟他說「我感覺你是個哲學天才」;另一個是美國人,開學典禮上自我介紹說「維根斯坦是我的偶像」,但我很難想像維根斯坦怎麼可能是他的偶像。我則自我介紹說,「我是個醫生,之前自認是個科學家,但後來卻對科學失去興趣。」

系上有個E-MAIL 討論群,一般不做討論,只發放消息。但Wasfi Hijab一來,卻經常把自己寫的一些「雜亂無章」、近乎「自言自語」的思考,寄給這個討論群。他在自己主持的討論會上就是這樣,所謂「討論」,就是看他一人表演,大概就像維根斯坦在上課那樣,經常陷入一長段的沉思,不知道在想什麼;想一想之後,還會突然抬起頭來,彷彿想到什麼似的,然後講出一些很「孩子氣」的想法。我發現許多老人有這種「退化」氣質,退化成小朋友。

這「討論小組」的經驗,對我來說是美好的、不尋常的。因此,當我準備告辭時,我還託同學幫我拿Wasfi Hijab的講義。後來沒拿齊,只拿到一些,因為那位法國同學也沒再去,他說有一次竟然只有兩個人參加,而八、九十歲的Wasfi Hijab依然站在講台前旁若無人地自己跟自己「討論」。

檔案室主管只有第一次來參加,後來也沒再來。這個私人討論小組是否如當初所打算,運作一年,我倒很懷疑。現代學術這麼「發達」、「深奧」,這樣一種幼稚園初級班的哲學討論會,誰會想參加?

Wasfi Hijab 在系上的討論群,每周發送一次「哲學思考心得」,發送了幾次E-MAIL後,果然引起反彈。有位不知道是教授或學生,寫E-MAIL 回應說:「夠了夠了,煩死了,這些大便是什麼東西?別再寄大便給大家了。」我看了很不滿,馬上就聲援說:「不不不,我很喜歡,請繼續寄。」之後有人加入我們的口水戰,討論群主管是一位系上祕書,馬上出來打圓場,請大家「討論」時,客氣一點。

學生或教授會反彈是可以理解的,幾乎也是可以預期的。劍橋何等神聖,這麼初級的哲學也好意思寄到討論群來給大家看?當時才第一學期,但自從這起「大便」事件後,Wasfi Hijab就此銷聲匿跡,沒再發送他的「哲學思考」給大家。我至今還保留著他的私人E-MAIL地址,有時想寫封信給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厭惡知識份子、厭惡專業哲學的維根斯坦,若還活著,面對越來越「專業化」的哲學,不知道做何感想。

前兩天帶朋友去維根斯坦的墓,我對著墳墓開玩笑說,「維根斯坦!出來!給我出來!」我說,「要是能把他從墳墓裏拉出來復活,那我就紅了」。我說「紅了」的意思是,那就沒什麼好爭辯了。請當事人來做個裁判,我所理解的維根斯坦,絕對是正確的,大多數人都錯了,而且錯得離譜。他們之所以是主流,只是因為他們人多勢眾,而不是因為他們講的有道理。

維根斯坦晚年曾經說,那些解釋他的思想的人所講的,全是垃圾。他估計大約要五十年,垃圾才有辦法清除,他的作品才有辦法被正確理解。

但是,五十年過去了,「垃圾」還在,他所屬的劍橋師生,甚至還公然辱罵維根斯坦生前所欣賞的學生 Wasfi Hijab,說他寫的那些哲學心得幼稚得像「他媽的大便」(fucking shit)一樣。如果維根斯坦復活,做何感想?「再等個五十年」嗎?

他的《Tractatus》,送給包括劍橋出版社在內的幾家出版社看,一致認為沒有學術價值,拒絕出版。後來,舉世聲望如日中天的羅素表示願意幫忙,只要他肯寫序,肯定會變成暢銷書。但出版社仍拒絕,堅信這樣一本書,就算有羅素寫序,也賣不出去。

後來又找到一家出版社,一聽是羅素答應寫序,馬上就同意了。但維根斯坦看了羅素寫的序之後,很失望,說羅素「一個字也不懂」,馬上寫信給出版社說他不願出版了。維根斯坦並寫了封信給羅素說:

「我寫的東西,要不就『是』第一流的作品,要不就『不是』第一流的作品(這個可能性比較高),若是後者,那我自己並不願意見到它出版,若是前者,那麼,它究竟早二十年或晚一百年出版,根本無關緊要,那就好像誰會去問康德的《Critique of Pure Reason》究竟是十七或十幾世紀出版的。」

維根斯坦說,他希望有這麼一天,當人們從垃圾桶或史料堆裏找到他寫的東西,讀一讀之後說:「ㄟ?這還需要說嗎?事情難道不就是這樣嗎?」維根斯坦說,這時人們總算能正確理解他講的東西了。

1930年,維根斯坦重返哲學,在課堂上說:「哲學家的光環不再」,「哲學已經變成一種技術」,「表達個性的可能性受到各種限制。我們的時代有這麼一種傾向,限制個性的表達,這是一種沒有文化或文化衰敗的特徵。」(…the opportunities for he expression of personality are correspondingly restricted. The tendency of our age is to restrict such opportunities; this is characteristic of an age of declining culture or without culture…philosophy is now being reduced to a matter of skill and the philosopher’s nimbus is disappearing. )

維根斯坦的知己,一個醉心哲學的精神科醫師Drury說,他記得有一次,維根斯坦氣急敗壞衝進他家,臉色很難看,似乎很痛苦的樣子,Drury嚇一跳,以為發生什麼事。維根斯坦憤慨地說:

「我剛剛在劍橋街上走著,經過一家書局,居然看到櫥窗裏擺著三個人的肖像:羅素、佛洛伊德和愛因斯坦。…我深深感受到一種可怕的墮落,只不過才一百年,人類的精神竟然墮落至此。」

維根斯坦並不是對這三個人不滿,而是對人們所推崇的人事物之缺乏「個性」、缺乏「精神」感到悲哀。「科學凌駕在一切之上」,維根斯坦說,這使人類和「那崇高的」東西阻隔開來。他認為,這樣一種「科學潮流」,只是「自掘墳墓」,「走向滅亡」。

對我來說也是這樣,個性或精神或態度(或者說你怎麼活)是唯一重要。哲學並不是一個人「加上」一些「哲學思想」,就好像基督教並不是一個人叫基督再「加上」一些教義;基督徒也不是一個人再「加上」一些宗教知識。根本不存在這個「加上」的動作,因為兩者是無法區分開來的。

哲學就是一個「人」,而不是一組可以從「人」割離的「知識」。你沒辦法問我唸幾年哲學之後「學」到什麼,你只能用眼睛「看」,看我這個「人」,唸幾年哲學之後,「變成」什麼樣的一個人,「過著」一種什麼樣的生活。

一個人,「加上」一些「哲學知識」,並不會變成一個哲學家,就好像一個人,「加上」一些「基督教義」,並不會變成一個基督徒一樣。問一個基督徒說他知道什麼或學到什麼是完全不對勁的;他是不是一個基督徒,只能從他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來判斷,而不是從他懂多少聖經句子來判斷。

如果你看不見「我」(或根本對「我」沒興趣或不了解),我無法想像你看得見我的什麼「哲學思想」。根本沒有什麼哲學思想,存在的只是一個「人」,存在的是一個人怎麼活的方式或態度。就好像一個戀人並不是一個人「加上」一種「東西」或一種「知識」叫做「戀愛」。沒有「戀愛」這樣一種「東西」,它不是一個「東西」,不是一個獨立的「本體」,存在的只是一個人,一個被某個難以言喻、不是東西的東西所改變的人。

這個不是東西的東西我們看不到,就好像誰能看到「愛」或看到「上帝」?我們只能從一個人「是」什麼,以及他怎麼活,來「感受」到那個難以言喻的不是東西的東西。

也因此,哲學是無法公開講授的,就好像愛情無法傳授一樣。維根斯坦說,他的哲學是讀者與作者之間的「竊竊私語」。大概就像兩個人情話綿綿那樣,存乎一心,而無法客觀理解,因為那不是一種知識,不是一種理性所能接近的東西。

你當然可以談「愛」,但如果你想成為一個哲學家,成為一個戀人,成為一個基督徒,光「談」並沒有意義,你還得讓那些不是東西的東西進入你的生命,改變你的生活,改變你對世界的態度。

一對戀人並不是一對互相說「我愛你」的人。說不說「我愛你」是無關緊要的,就好像口頭上歌不歌頌上帝毫無意義一樣。「愛」無法獨立存在,它不可見,但它顯現在一個人身上;而戀人其實就是一個「人」,就好像基督徒或哲學家就是一個「人」一樣,而不是一個人再「加上」一套技術或一套知識或一套教條或一套愛的語言。

維根斯坦之極度鄙夷知識菁英並不令人意外,並不是知識或語言本身有錯,而是菁英們對知識或語言的態度有問題,他們把知識或語言和生命隔離開來,面目模糊,毫無個性,並且充滿虛榮。我們從一個人怎麼看待知識、怎麼發問,就能知道這個人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心裏有著什麼樣的妖魔鬼怪。

維根斯坦說,面對科學稱霸、理性至上的濁世滔滔,他就像一個快溺斃的人,只能力抗潮流,以免滅頂。他相信,只有極少數人吃他這一套。

半個世紀過去了,表面上吃他這一套的人這麼多,這麼火紅,但卻是一種充滿誤解與扭曲的紅法。維根斯坦如果復活,恐怕會感到悲哀吧。他曾預言,他「灑下的種子」,不會開花,而只會開出一堆很炫的「術語」,在菁英之間議論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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