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2005. 8. 19.
看到破報
這篇書評
真的很想撞牆!這根本就是一篇外行人的瞎掰、幻想之作。這種錯誤不是偶然,而是普遍現象。我對凡是「進步」或「主流」的人事物,都沒有信心;他們若非無知得驚人,毫無病識感,就是缺乏一種寫作上基本的誠實。
這樣一些事情都不是特例,而是一種常態。台灣有不錯的自然科學,而且,出於學科本質所限,你很難在自然科學方面胡扯(就算我想胡扯相對論,我也扯不來),但文史哲或社會科學就完全不是這樣了,信口開河或甚至胡說八道根本就是一種常態,反正內行人也不多,反正絕大多數讀者根本無從辨真偽,反正大家一起胡扯也不會有人批評,於是胡說八道就成為一種常態。
這樣一種外行人的胡說八道你很難說它哪裡錯了,它不是「哪裡」錯了,而是「整個」都錯,它所拼湊出來的一套東西,就像「人生相對無常」之於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那樣,頂多只是「相對」兩個「字眼」一樣,其它則毫不相干或根本誤用。
該文標題是「揭穿『理性』的陷阱:科學哲學在劫難逃!」,很八卦很聳動很台灣式的標題,但是,連標題都錯了。「科學哲學」(philosophy of science)是一種哲學分支的統稱,怎麼會「在劫難逃」?它又怎麼會是維根斯坦所批評的對象?有人把維根斯坦的主要貢獻分成五個哲學分支,其中有三個就是屬於科學哲學,甚至他的幾本書就是以此命名,包括「數學哲學」及「心理學哲學」。
維根斯坦批評的是一種企圖以科學方法為典範的「哲學態度」,一種對世界的態度。這態度表現在哲學上,有個詞是維也納學派及羅素等一群人所提出並歌頌,叫做「科學的哲學」(scientific philosophy)。「科學哲學」和「科學的哲學」是完完全全不一樣的東西,就好像豆花和菜花和牽牛花是不一樣的東西,雖然都有個「花」字。
「科學的哲學」是要讓哲學成為科學的一部份,而「科學哲學」則仍是傳統哲學的一個分支。「科學哲學」可以用「科學的」方法來談,也可以用一種「科學的哲學」所要打倒的「推想、冥思」(speculation)方式來談,就像一種形而上學那樣,而形而上學就是「科學的哲學」所要革命消滅的對象。諸如尼采、叔本華、海德格、齊克果、德希達等,就是屬於這類「無法認知」的形而上學或冥想哲學。
但維根斯坦明明白白地說,形而上學是「崇高的」,令他尊敬、感動。他並沒有要打倒它;他要打倒的是一切哲學,所謂打倒就是「指出」它的極限,指出一種「根本的」謎:「為什麼有東西存在?」根本不是一個謎,因為它根本沒有謎底。
總之,「科學哲學」和「科學的哲學」是完完全全不一樣的東西,如果連這樣也會混淆,那真的是很離譜。
這樣一種「科學的哲學」的哲學態度很主流(一直到現在都是,甚至也是倫理學或形而上學等等的主流精神),但「科學的哲學」這樣一個詞並未廣為流傳,當你要使用這個詞時,你得說清楚你指的是什麼,因為它不是一個具有特定意涵的「專有名詞」。當我說它甚至是「當今倫理學或形而上學等等的主流精神」時,我的意思是,一直到現在,許多哲學家仍然相信他們可以提出一種哲學命題,一種哲學真理,一種道德認知。
維根斯坦和卡爾巴柏(Karl Popper)吵架,就是因為他不滿Popper 說有這樣一種道德命題的存在,因此要Popper 舉例,越講越氣,於是就拿起火鏟子揮舞助勢。Popper 於是說:有啊,有這樣的道德命題啊,那就是「不要拿著火鉗對客人揮舞。」(Popper從倫敦來劍橋演講作客。)
因此,你看,破報(所轉載的?)這文章錯得多離譜。作者說,「巴柏的學說則是針對著(早期的)維根斯坦而來…而當時的維根斯坦早已步入第二期的哲學,巴柏彷彿在與過去的敵人交戰著。」這是好萊塢式的幻想,毫無認知意義。再說,此時已是 1946年,巴柏怎麼會停留在三十年前的維根斯坦,「針對」他來發展自己的哲學思想?
作者還說:「(巴柏)認為不應將哲學視為語言上有意義或無意義的分析,而是必須分為科學與偽科學兩者。」這樣一種怪話,真是胡扯到極點,這兩樣東西(句子的意義性與科學本質),有什麼對立關係???很莫名其妙不是嗎?那就好像說「我認為選舉要區分一票制或兩票制,而不是區分為殖民前與殖民後的政治」一樣胡扯。
再說,當時的狀況是:維根斯坦堅持道德命題(即他所謂的「哲學」命題)根本不存在,但巴柏說,如果不存在,那我研究哲學幹嘛?浪費生命啊?!一個說哲學真理存在,一個說不存在,於是起了衝突,而不是倒過來變成巴柏說什麼早期維根斯坦講的東西不存在。巴柏的哲學想法,哪裏是「針對」早期的維根斯坦而來?胡說八道。
晚期的維根斯坦,也不是揚棄什麼早期的「科學哲學」或「推翻」什麼「之前實證論的說法」,他主要是揚棄《Tractatus》中一種叫圖像理論(picture theory)的說法,也就是以為語言的邏輯結構和「真實」(reality)或者說和「世界」之間有一種一對一的對應關係。
作者還說:「(維根斯坦)認為語言是在共識下的使用媒介,既然立基於相同的規則、文化,就不應企求一個唯一、不容置疑的答案。這樣的說法,無疑否定了自啟蒙以來的理性價值。」這也是不知所云。「立基於相同的規則、文化」,所以「不應企求求一個唯一、不容置疑的答案」??這不就自我矛盾嗎?
再說,為什麼這樣就「無疑否定了自啟蒙以來的理性價值」?指出語言的共識性跟理不理性有什麼關係??這種說法不是很通俗很理性嗎?
至於結論莫名其妙冒出來什麼「殖民和後殖民」,那就更好萊塢、更會「聯想」了。想像力是一種好事,但不要把「相對論」聯想成好萊塢式的道德論。
我當然不是要談這篇荒謬「書評」本身,更不是對哪個人不滿,我只是反覆要指出台灣菁英這樣一種無所不在的文字詐騙。這樣一種肆無忌憚的詐騙,特別充斥在各種主流或進步圈中。如果大家受得了,甘之如飴,甚至仰慕有加,那我們就不能怪騙子,只能怪這個社會若非無知得可怕,就是根本不把誠實當一回事。
無知完全不是一個問題,我們不需要知道多少東西,但我們應該知道自己知道一些什麼,並且誠實地把它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