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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說要學蓋世神功嗎?

陳真 2005. 7. 23.

我挺相信武俠小說裏那些練蓋世神功的教學方法,根本不教你什麼武功,反倒一味要你洗碗砍柴抬水桶幹苦力掃廁所,做些「無聊」家事。徒弟常不明白,GTMD這是哪門子蓋世神功?你爸我繳補習費是來學神功,不是來學做家事。

但我吃這一套。武功不是一套招數,而是一種態度,一種人格,一種感情;凡是招數都可破解,一個東西既然可以建構,就能解構,唯有態度無堅不摧。

1908 年,維根斯坦興趣從機械轉向數理邏輯和數學哲學,14 年後寫成《Tractatus》兩萬字小書。他在劍橋只待兩年,宣稱「已經解決所有哲學問題」而離開哲學界,還說受不了劍橋的「缺乏氧氣」,一個人跑去挪威山區隱居,呼吸新鮮空氣。不久,第一次大戰爆發,自願參戰,說要當砲灰,說唯有視死如歸,才能「從一條蟲變成一個人」,《Tractatus》就是在戰場壕溝裏寫成。

距離他離開哲學界整整 16 年,1929 年捲土重來,回到劍橋,表示過去的想法錯了。自此之後,一直到死前一天仍寫作不休。寫下的最後一句話,就是那段有關雨滴的評論。

羅素初識維根斯坦時,對其思維之敏銳、霸氣與深邃,驚為天人,說維根斯坦是他「畢生所見最完美的天才」,但後來卻批評他「懶於思考」,說他寫一堆他「看不出有什麼營養」的東西。

其實早在他們認識初期,羅素就覺得維根斯坦很「娘娘腔」,說他「像一隻受傷的小綿羊」,整天咩咩咩呻吟個不停,於是建議他去掛我這一科。維根斯坦真的去掛號了,但他回來之後跟羅素說,醫生錯了,「我的問題不是一種心理或精神上的問題,而是一種道德困擾。」

維根斯坦寫信給羅素說,「你一定會認為我只是在浪費時間,但如果我不能成為一個『人』,我如何可能成為一個邏輯學家?對我來說,最重要的莫過於清楚地了解我自己。」他還說,「如果我不能成為一個好人,我如何可能成為一個好的哲學家?」每當維根斯坦讚美一個人的思想或文學,他總會說,那是因為對方是個好人。

與其說維根斯坦花畢生精力在思考哲學問題,不如說他花畢生精力在改善自己,使自己成為一個好人。

好人就是好人,好人是沒有行為標準的;好人並不是做好事的人。正好相反,做好事的人在我看來,通常沒幾個好人。

我來劍橋這麼多年,最大的收穫之一就是認識一個好人。他姓關,台灣人,小我幾歲,沒做過什麼豐功偉業,甚至對社會有點無知,但我對他之佩服卻到了一種完美的地步,大概就跟佩服耶穌、佩服維根斯坦差不多。

很多人問,他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其實我不知道。據我所知,應該沒有才對。但我對他之仰慕,卻始於初識的第一眼,在那之後,他就成為我們的「偶像」;不管他將來做了什麼好事或壞事,肯定都不會影響我對他的仰慕。我常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認識他,但他卻很不喜歡這樣,所以我也沒辦法告訴大家他是誰。

如果一定要說他有什麼好,那也許可以說他沒有虛榮。或者說,我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虛榮,就跟一隻動物一樣,很原始,很純粹。

維根斯坦常反覆強調這一點:他認為,作品的基本價值在於排除虛榮。他說,「虛榮將摧毀我所寫的一切。」他說,他已「盡最大努力使作品免於虛榮的雜質」,「就好像我這個人一樣,我不可能使作品比我本人有更少的虛榮」。他還說,如果他寫的東西有一絲虛榮,他希望人們譴責。

他的一個學生Malcolm 畢業後,獲聘為耶魯大學教授,但維根斯坦反對,寫信勸阻說:你還沒有辦法比那些整天胡說八道的記者更誠實地講話,哲學如果不能使你成為一個好人,光是操弄那些艱澀的邏輯式子有什麼意義?

羅素當然不吃這一套。羅素認為,想那些個人的事,只是在浪費時間,影響應有的成就。把哲學學好,把數學搞好,跟你是不是個好人,有什麼關係?

但我倒相信維根斯坦才是對的。武功不是一種身外物,不是一種可以抽離生命的字眼或技術,世界上沒有這樣一種武林祕笈。

如果你只是想參加比武招親或五燈獎擂台大賽,那麼,你該向羅素看齊,把生命和功夫切割開來,把武功變成一種技法,以便在最短時間內掌握各種解題技巧。

但如果你志不在此,如果你真的想學好武功,你就得跟維根斯坦看齊,把時間拉長,用一整個生命為單位去學習,把眼光從祕笈上移開,轉移到柴米油鹽等等這些「小事」上,思考自己,而不是思考世界,努力挑水砍柴燒飯洗衣,或甚至像齊克果一樣去街頭和流氓鬼混,培養你對那些人事物的愛,在那裏頭,才有真正的武術。

你對那些平凡小事有多少愛,你就能學習到多少武功。如果你對眼前一只茶杯都不感興趣,你怎麼可能真的參透那麼大一個世界的奧祕?

如果你真的想學武功,你就得忘記武功這回事;面對一個數學問題,你必須先「愛」它,然後才有可能了解它,你不可能了解一個你不愛的人事物。

St. Augustine 說得對,「先有愛,才有真知。」你必須忘記有關「愛」的一切道理,你才有辦法愛;你必須忘記「學習」這回事,忘記「思考」,忘記「蓋世武功」,然後你才有可能愛。有了愛,就等於有了一切,更不用說什麼蓋世武功了。當你成為一個良好器皿,當你有了一種「好的態度」,蓋世武功自然就會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跑到你身上來,進入你的生命,根本不必學。

反之,你不可能去愛一個你對他充滿「思考」的人—思考他的所做所為,對一切肉眼可見的東西打分數,像研究股票行情一樣,據此「調整」你對他的感受和評價。那是情報人員或投資客的幹法,不是愛,不是真知,不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更不是理解生命的方式。

維根斯坦從不談倫理道德,但半個世紀過去了,人們似乎逐漸發現,他每一個邏輯式子、每一道抽象命題的背後,似乎只是反覆在回應那個亙古不變的問題:「我們該怎麼活?」

維根斯坦說:每一種教育,每一個科目,「都是一種道德教育」。他還說:「任何一個稍微有點智能的人都會發現,數學是一種在智能上如此貧乏的東西。」

我們之所以對數學感興趣,不是因為一種智能上的吸引力,而是因為一種道德感,一種美感,一種對不可言說的事物的愛。我們並不關心一加一等於二,但它之等於二,卻讓我們感到驚奇。如果你沒有這樣的驚奇,你不可能學好數學、學好哲學,不可能學好任何一種東西。

「理解」一種「好的解題方式」是容易的,但「擁有」一種「好的解題態度」卻很難。維根斯坦說,「我什麼都沒有,我所擁有的,不過只是一種『好的態度』。」

知識如此,文藝也一樣,人要大,作品才會大。人要大的方式就是忘記大小這回事,先把如何過紅綠燈的事情做好,再來寫曠世鉅著也不遲。

我絕對不是說,我們應該遵守交通規則或不可以作奸犯科,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說,這些東西和武功有關;不管你要不要闖紅燈、要不要非禮強姦殺人打劫,怎麼做都行,但你得當它是一回事,你得把生命「黏」上去,「黏到」每一個言行上。即便是開玩笑都必須「以命相許」,否則就不可能好笑。泰戈爾說,「每一個帶著感情的句子都是詩」。沒有感情則什麼都不是。

我看台灣很多文藝人士,特別是年輕一代或一些暢銷「作家」,光看兩行就想吐,有時只看標題就吐了。他們把文字分行排列,以一種「優雅」的方式弄得美美的,有時則刻意粗俗或刻意曖昧,但其實意思一清二楚,昭然若揭,故弄玄虛罷了。更恐怖的是,我還遇過好幾個會當場「寫詩」罵我的得獎「詩人」呢(恕我不敢指名)。

他們或許很會考試,或許很會作文比賽,或許很了解市場,或許很懂群眾心理,但他們卻讓人想吐,為什麼?因為一個人的文字藏不住他的靈魂,他心裏有多深刻,作品就有多深,就好像一個兩百西西的杯子不可能裝兩千西西的水一樣。他心裏有些什麼妖魔鬼怪,筆下美美的溫馨漂亮文字就會流露出多少妖魔鬼怪。

文藝如此,知識或思想也一樣。維根斯坦說,「雄心壯志是思想的致命傷。」你若想成為一個偉大的什麼「家」,首先就應拋棄這樣的不良心態,並且把眼光轉向那些乍看平庸或乍看不相干的事情上,比方說怎麼過斑馬線、怎麼花錢、怎麼把冰箱裏的食物吃完、怎麼詐財騙色搶銀行等等。即便是做奸犯科,都應該以一種「好的態度」,認真對待。

截至目前為止,已經有超過五個說要跟我學哲學的「學生」(可惜沒繳補習費),我其實沒辦法教他們知識,因為我自己就不是一個有知識的人;就像聽音樂一樣,我反覆看同樣的東西看幾千幾萬遍,但沒興趣吸收很多知識或那些最新最流行的知識。武功雖差,我倒似乎明白一種有關武功的道理。

有位自視甚高的西方名人,我忘了是誰,耳聞一行禪師,不知是否浪得虛名,直到有一天與他碰面,他回憶說:「從他(一行禪師)推門進來的那個樣子,我就知道他是個明白人。」

推個門有什麼特別?當然特別。你不是說要學蓋世神功嗎?那麼,我們就不該小看這些「小事」;它不是小事,更不是無關之事,就如蘇格拉底所說:「我們並非談論小事,我們是在談如何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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