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誰哭泣?
陳真 2005. 4. 14.
昨天看了《Downfall》(台譯帝國毀滅?),催淚指數不下於《The Chorus》(放牛班的春天)。也許因為之前看過紀錄片《Blind Spot》的關係,對希特勒祕書 Traudl Junge 有一種好感,所以再看這部以她為主角的片子時,感覺特別親近。報上說,台灣明天四月十五號要上映;而這一天也剛好是蘇聯紅軍進攻柏林六十周年紀念。
每次有這類和歷史有關的片子,劍橋總是大賣。場場爆滿,跑了兩趟,差點都買不到票。電影院裏,劇烈的轟炸聲中,隱隱可以聽見周圍傳來低聲啜泣。電影演完打出字幕,許多人仍靜靜留在座位上。出大門時,一對西方少婦邊走邊哭;我忍不住回頭看她們,心裏有一種莫名的感動。
學姐問說:「觀眾為誰哭?」我想是為自己哭吧。即便是別人的生命經驗,透過某種奇妙的共通性,它其實也是你的經驗。你的故事和我的故事之間,劇情稍有不同,但在那生命最深處,你我並沒有差別。但這並不意味著你可以把你的經驗或品味投射在我身上,或甚至直接「套」在我身上,彷彿生命不是生命,而只是一種「想當然耳」的好萊塢情節或某種業績競賽。
公眾面上,我們或許知道對錯,但有關生命的故事卻沒有對錯可言。我們應該學習如何評價公眾是非,但對於有關生命或情感的東西,卻應敬如神明,不做任何評價,更不用說把它變成八卦了。
不管好評價或壞評價,任何評價都是褻瀆,都是噪音,都是自以為是。所謂「尊重生命」不是尊重一種心跳血壓之類的生物現象,而是沉默地面對和生命有關的一切。唯有真實而沉默的理解,才有所謂「尊重」。
除非你以為自己就是神,否則不該以為你可以評價他人的生命經驗。壞可忍,俗難耐;我們儘可幹壞事,但不要庸俗,不要自以為是,沒有比「自以為是」更大的罪行了。我們可以探究大自然、解釋物理現象,但卻只能試著理解生命,對之不發一語。
生命不光是氣血骨肉,不光是器官組織的組合,生命更包含無數肉眼不可見的「微妙」。除非我們自以為是神,具有一種比「人」更高的智慧和見識,否則要從何評價那無數幽微?
我們可以想像式地理解他人的故事,但無能對之做出道德評價;更不可能給出一個價碼,論斷其良莠成敗。某個人的生命是否豐富是否「成功」,只有他自己知道;你的「價碼指標」無法套用在我身上,因為你我畢竟有著不同生命處境。
這片子既沒有任何道德腔,更不濫情。這樣一種對人、對生命的平淡理解,反倒讓我感受到一種寬恕的力量。甘地說得沒錯,他說他只想制止惡事,但不想評價做惡事的「人」;他說,「那不是我的工作,那是神的工作。」人類的罪再怎麼大,也大不過冒充神明的罪。
人們常把希特勒妖魔化,那是很愚昧的,是一種對人性理解的低能。他既無三頭六臂,如何能殺害六百萬猶太人?如何能一人挑起造成數千萬人死亡的戰爭?一個原本醉心於繪畫、特別喜歡畫寺廟和城堡的浪漫少年,難道真是什麼魔頭或邪惡撒旦?
一甲子過去了,他的祕書Traudl Junge在《Blind Spot》中,對自己當年之無知表示懺悔,但她依然說她愛希特勒,並說希特勒是個「體貼」(caring)的人。我不是要表贊同或反對,我只是反覆想說莎士比亞那句話:「天地之大,遠超過你的哲學所能想像。」
不要說一個人,即便是一條狗、一隻螞蟻,生命之大,也不是我們所能完全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