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這是我關於以核養綠公投的最後一篇。
就如標題所示,我支持的是以核養綠 “公投”,而不是所謂 “以核養綠” 本身,因為前者所指明確,後者卻內涵不明,語意不清。如果它指的只是廢除所謂 “2025非核家園” 的非理性目標,那我會投贊成票,因為所謂2025根本就是人渣黨為了騙選票所胡扯瞎掰的一個目標,毫無現實意義。
但是,如果所謂 “以核養綠” 在特定投票選項之外,仍然蘊含著其它各種議論,那就得看那些議論本身合不合理了。
對於任何一種概念(concept) 的形成,我有一種原子化的強烈傾向與愛好。這樣一種概念圖像,幾十年來無時無刻在我腦海出現,往往在人際互動啞口無言之際,給了我莫大的安慰。所謂原子化,簡單說就是一個概念它所蘊含的內容理應越純粹越侷限越好,最好是侷限到就像一顆原子那樣細小而無法再行分割解析。
反之,一種不好的概念則往往包山包海,或是企圖蘊含一些它所根本不可能蘊含的內容,就像一團漿糊那樣。許多人的腦袋在我看來,差不多就是那樣一種混沌結構,宛如一團漿糊;你根本沒法跟他討論,因為他連自己在說什麼其實自己也不知道;他所拋出的往往不是一個想法,而是千百個。而且,每一個想法之間,甚且充滿內在矛盾。
我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為,我看到以核養綠這一方的人,往往犯了這樣一種毛病,嘴裏說要終結核電流言,結果卻往往以另一種流言的方式來終結之。比方說,把核電講得神乎其技,把輻射講得好像人類已經對之掌握得全然透徹且安全無虞。
我知道有些時候,面對一些同樣做出過度宣稱的人之強烈偏見乃至謠言謊言,為了矯枉,只好過正,於是你也只好用一種過度宣稱的方式來回應。比方說,經常有一些病人對於精神科藥物充滿荒唐透頂的偏見,說它有什麼可怕的副作用,卻又同時熱愛一些什麼保健品啦、顧胃顧腦的藥啦。這時候,你當然也只好跟他說,精神科的藥 “沒有什麼副作用啦”,或是甚至必須把它美化說成是 “顧腦的藥”。
這樣一種回應方式,有其現實上的無奈,但它終究不是事物之實情。倘若陳述者本身真的如此信仰,那他其實就和對手之偏見並無兩樣。
一個東西,當它無法被確知時,那它就是處於未明狀態;或者換個方式說,當我無法證明一個東西有害時,並不代表該東西無害,而僅僅只是表明其未知。
再者,所謂證據之為物,往往很難以正面 (positive) 方式陳述,就好像你來找我掛號做體檢,我把所有檢查都做了,找不到問題,但這不代表你的健康狀態是完美的,而僅僅只是代表你 “或許” 沒有我所企圖探測的 ‘某些病”。
每當我看到人們以一種正面方式來理解某些本質上無法以正面方式來理解的問題、並且說得振振有詞時,我就能知道這絕不會是一個聰明人;他或許立意良善,但他的智能水平肯定難以恭維。
還有一種陳述方式同樣令人難以恭維。比方說,我剛剛看到一位和黃士修辯論的方儉先生(我不認識。據說是一位環保記者兼反核人士) 寫的文章,把黃士修當成小朋友那樣愛惜呵護了一頓,把王明鉅醫師羞辱了一頓,然後指控以核養綠 “背後” 的核工專家,說他們心懷不詭、貪圖研究費等等,然後瞎捧自己說自己曾經訪問過多少核電廠,掌握了多少什麼 “第一手” 資料云云 (第一手資料!好奇怪的一種科學陳述,又不是在尋找破案證據),儼然自身是個無可取代、無可質疑的核電專家。
我沒法反駁這樣一種狀況,不是因為方先生的想法無從辯駁,而是這樣一種認知方式相當詭異而無從反駁;說起來也算是一種取消主義,取消所有聲音,惟有我才具有議論 “資格”,因為我訪問過多少核電廠,我擁有一堆內幕資料云云,標準答案就握在我手上。
面對這樣一種姿態,你只能無言不是嗎?唯一能指陳的是,核電是個專業問題,但是要不要核電,或是何時停止核電,或是在台灣要不要核電,或是在台灣要有多少核電廠,卻是個眾人都可以有意見的議題。就好像某種手術或治療本身的知識或技術也許很艱難,但是,要不要開刀,要不要接受該治療,卻不需進入專業細節就能有 “資格” 做出決定。做出決定的資格並非來自專業內部細節本身,而是來自外部對於牽涉該專業的所有相關評價。
舉個例,比方說我相信飛機的出事機率肯定比搭火車或開汽車、騎機車還要低很多,但它一旦發生,卻往往是致命性的。這時候,難道我就因此而不搭飛機了嗎?或者是,因為飛機出事機率很低,從而認為搭飛機非常安全?如果有人害怕搭飛機,就說他非理性的恐懼?在各種考量與決策之間,有無正確答案?當然沒有。
更根本的是,一正一反兩種或多種態度之間,跟你是不是懂得飛機結構或飛行原理,或是跟你自己是不是會開飛機,有啥關係呢?把一種開放性的選擇問題給轉化成某一種專業細節問題是荒唐的。尤有甚者,倘若以為科學專業意味著只能有一種標準答案,那更是荒唐無比,非常不科學。
以核養綠的正反雙方不該是 “擁核 vs 反核”,而是 “究竟何時廢核”。即便是一個反核者也有可能應該投給以核養綠一票,因為反核並不意味著必須 “馬上” 停止所有核電廠;反核也不等於反對所有核電廠,或許僅僅只是反對在地狹人稠的台灣島內興建核電廠,而非反對核電本身。
同時你還得考慮到,即便你反核,即便核電有一百個不是,難道其它能源形式就必然優於核電?我倒希望在可預見的將來,儘可能減少那些保證讓你很快就翹辮子的能源形式,例如火力發電;我寧可再多等幾年,暫時接受至少不會讓你馬上翹辮子的核電,而不是把把肺拿來當成空氣潔淨機。
把以核養綠公投給窄化成 “反核 vs 擁核”,其實只是阻斷了自己取得多數一方的可能性。更糟糕的是,倘若把以核養綠闡揚成不但擁核,而且把核電說成台灣島內萬無一失的神奇科技,那就更不可能獲得人們的支持了,因為那已經違反了基本常識。
最後,我要說的是,”以核養綠” 一方把核廢料說成全然無害是極其反智的,把長年飽受核廢料之苦的蘭嶼原住民說成藉著 “根本無害” 的核廢料來貪財,更是不但反智,而且荒唐墮落。
我不認為有多少人會願意冒著某種已知或未知的風險和核廢料當鄰居或抱著它睡覺。台灣本島人長年以來享受了各種好處,但是,從中應該付出的代價卻反而讓受益最少受害最深的離島原住民來承擔,然後還加以嘲弄、指控說他們只是想藉著核廢料勒索回饋金,這樣一種說法,不但反智,事實上也極其卑鄙。
維根斯坦說,哲學家很難屬於某種群體。這話也許有著一定的道理,畢竟概念不是一團像漿糊那樣的東西,把一堆人給黏成一個群體。概念理應就像一顆顆原子,擁抱了這一顆,無法推論出另一顆;我們終究還是得把每一個命題本身說清楚它究竟意味著什麼,然後一切議論與主張或許才有可能被適當理解與尊重。
新手爸爸上路,現在連要寫幾個字都很難找到時間,只能趁著看診空檔幾秒鐘或一兩分鐘片斷匆促地寫,詞難達意,但大意如此。
我對公眾討論品質沒信心,所以請大家不用找我討論。我若說了什麼不中聽的,就當做是夜裏壁虎孤獨的叫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