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2004. 8. 30.
(原載蘋果日報)
民間有個公投反軍購運動,與其說是運動,不如說是殺價。大多數人自然會反對舉債賣地買軍火,但著眼點也只是金額高低。少數人有其種種看法,但也稱不上和平運動,無非個別文字表述,沒有運動意義。奇怪的是,該團體近日發表「嚴正聲明」,請各方勿貼「反軍購標籤」;強調只反對舉債賣地,不反軍購。
如果這是一種策略,就像選舉那樣,建立最大公約數,吸引最多選票,那我沒話說。但若是一種基本價值,那就很詭異了。不反軍購的反軍購運動?第一要殺價,第二要簽個和平協定。這樣一種純技術考量的「騎牆路線」,有可能嗎?該團體甚至還說,要成為他國和平運動「典範」,但我無法理解這樣一個「典範」基本價值何在?更難茍同其自我膨漲的心態。這麼搞一下,開開記者會,就馬上想到要成為各國和平運動的「典範」?
就我理解,以英國而言,所謂反戰運動是許多不同運動的總和,平常各做各的。有的關注伊拉克,有的關注巴勒斯坦,有的反軍火貿易,有的宣揚動物權,有的反動物實驗,有的關注女權,有的支持公平貿易,有的要求解除第三世界債務,有的反種族歧視,有的整天以身試法,破壞軍事設施,干擾軍事基地運作或武器進出。
更多學生組織則關注跨國企業的勞工和環境政策,關注國內商家有無苛待員工,銀行有無投資軍火工業或貸款給獨裁政權等,或學校有無接受「髒錢」。比方說有家香煙公司贊助劍橋兩個教授名額,校方經學生抗議而拒絕接受,教授也辭職以表支持,因該公司曾投資製造軍用直昇機生意。每年開學時,學生更會在某些銀行外面「臥屍」(die-in),抗議投資軍火生意,呼籲新生不要在此開戶等。
不管哪一種議題,中心思想都是一種人道價值,而非技術上的討價還價或政策衡量。通過這樣一種價值觀上的連結,當有重大事件發生時,這些力量就會集結起來。這也許是為什麼英國能一次聚集一兩百萬人上街反戰的原因。
我在台英兩地,多少有點社運經驗與見聞,兩者淵壤有別。一般而言,前者以「論述」為能事,儘隨鎂光燈起舞,動輒治國平天下,全是漂亮偉大理想。燈光黯淡處則乏人問津,彷彿根本沒這回事。對外總有一堆「有頭有臉」的人領銜,不是院士就是教授醫生董事長或各方名人雅士,誇大膨風且虛榮。依我自己的感覺,在這圈子待久了,不但喪失熱情,甚至失去對人的信任,原來改革者比被改革者還封建野蠻,充滿虛榮。
英國社運則讓人如沐春風,根本沒有俗夫雅士教授學生之分,一視同仁;所言所行平實而自然,就像一般學校社團那樣,不依賴媒體,也沒有莫名其妙的自我膨漲心態。但某個社運不做則已,一做往往就不會中斷。
不像台灣,今天發高燒炒個新聞,成立個名人大聯盟,發表個偉大宣言後,幾天就退燒。「熱情」就跟股票行情一樣,隨著某種外在因素而迅速變動。有鎂光燈就火熱,否則就意興闌珊。而且老急著看到成果,今天播種,明天收割。
但是,我們怎麼學外語,就該怎麼做社運。沒有人學外語時,不但不屑每天練習,反而期待一夕大功告成。也不該弄個兩天活動,就說什麼「創造了歷史」,趕緊著書立傳,謂之「學生運動」(「三月學運」、「四月學運」、「野白合」、「牡丹花」等等等)。這些挺噁心的怪事,在英國統統看不到。如果那也叫什麼「學生運動」、「各國典範」或「創造歷史」,那英國豈非時時刻刻都在學生運動、各國典範、創造歷史?
英國社運像一波波浪頭,不管多微小,總是不間斷;堤防再堅固,總有沖垮的一天。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是「社運人士」,社運基本上就是一種生活方式,發自個人感情,像一種工作或學打球那樣,平實自然,根本沒有任何虛榮或無謂的「意義」添加在裏頭。
但台灣卻不然,社運往往成為菁英事業和秀場,動不動就是大概念、大運動、大論述、大歷史、大意義和大思維;吃三天青菜,就說已上西天,論述立傳,光環加身,自欺欺人。在台灣,如果你想讓一個人迅速品格敗壞,那不妨建議他參加社運或參選。
甘地說:「你必須先改變你自己,成為你所希望看到的那樣的世界。」我不相信有人能秉持舊有價值思維來從事改革。從事社運前,也許我們該先從事一種有關社運的社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