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
陳真 2005. 11 25.
有一年暑假回台「打工」,醫院給我宿舍,三餐自理。屏東有個夜市,還算熱鬧,晚上常往夜市跑,吃飯兼打電動,吃喝玩樂畢其功於一役。有時因為疲憊怕吵,打包回宿舍吃。常買兩個菜粽(裏頭包花生),一杯蓮藕牛奶。沒有電話沒有電視沒有BB扣沒有電腦沒有e-mail的日子,十分逍遙。
有一天,照例買菜粽回家;先把摩托車停好,收好雨衣,那天傾盆大雨,夜顯得比往常黑,夏夜卻有著秋夜的蒼涼。準備上樓時,發現屋簷角落處有一團「東西」,近身一看,是隻全黑長毛小型狗。
我對狗的血統毫無認識,只知道這就是一般所謂名貴狗。但牠外表已經不怎麼名貴,爛成一團。我一手提著粽子和蓮藕牛奶,一邊蹲下查看牠為何皮開肉綻,爛成一團。是皮膚病。有些地方已抓爛結痂,皮肉和毛黏在一塊重新生長,一再潰爛,慘不忍睹。
牠大概挺難受,表情愁苦,我摸牠,牠不動,可能是我手上的食物對牠仍有點刺激效果,全身唯一會動的地方是鼻子,就像隻黑色的小兔子。於是我拆開荷葉,用手剝了半顆粽子給牠。毫無腥味的素食粽,沾著醬油,牠照樣一口一口吃完。
隔天同一時間,我又看到牠。體型小,食量卻很大,這回給牠一整顆粽子,一下就吃完,但依然苦瓜臉,依然不動,彷彿一直忍受潰爛劇癢之折磨。抓癢既止不了癢,很多流浪狗便任憑搔癢肆虐,於是就會出現這樣一種愁苦不動的經典表情。
隔天,我不買菜粽,改買肉粽。我自小不吃肉,於是便把粽裏的肉全挖給小黑吃,還撿了些客人吃剩的排骨肉塊,但牠依然苦瓜臉,依然不動,感覺就像在給一個長年臥病在床無法言語的中風病人餵飯一樣,行禮如儀,一切盡在不言中。與病人不同的是,牠白天不見狗影,一入了夜,就像幽魂一樣,無聲無息出現角落。我看牠如幽魂,牠見我亦如是;牠心裏或許也納悶,怎麼有個人,在一定的時間就會出現眼前。
一連餵了幾天,返英日期到了。奇怪的是,星月皎潔的最後一夜,牠卻沒出現。我提著食物,遍尋不著,喊著「小黑小黑」,發出「啾啾啾」好吃的誘狗聲音,但牠還是沒出現。
後來,我決定把牠的「晚餐」擺在牠平常出現的「老地方」。深夜,計程車終於來了,我拖著行李趕往車站,一路轉車到機場。臨走時,看到那些肉仍留在原地,就像祭品一樣供奉著某個屬於夜晚的生命。
幾年後,仍然常想起這隻沒有半點聲音和動作的小黑。隔年暑假,我又回來「打工」,宿舍有點吵,於是我自己在外頭租了間「學生雅房」,但有時還是會騎車在醫院附近閒繞,但一直沒再看到牠,估計已經死了。可是,月光皎潔,晝夜依舊輪迴,每一個美麗的夜晚仍然持續到來,世界平靜如常,平靜得彷彿世上不曾有過這樣一個生命。
生命這麼渺小,痛苦卻如此巨大,上帝呢?祂真的愛我們嗎?如果愛,為何讓無辜者受苦?這對我曾是個問題,但慢慢不再是問題,就像《驅魔》裏的艾蜜莉一樣,我明白這就是命運,命運是不會有問題的。可是有時候卻又覺得它似乎是個問題。也許就像戀人踩著腳步思索著對方的愛:右腳愛,左腳不愛,左腳右腳左腳右腳愛或不愛地數著;待腳步的終點,祈求一個到底愛不愛的最後謎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