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2001. 12. 9
我的豐功偉業說不完,但是,最大的一個卻很少人知道,那就是捨己救狗。狗如果會寫歷史或寫書,那我肯定會被牠們寫入書本,可能是放在類似「一零一忠人」的童話傳奇故事裏。
我被狗咬過幾次,除了一次是因為擾狗好事,打擾到兩隻卿卿我我的狗而被咬之外,其它全是捨己救狗而被咬。
台灣許多地方,排水不太好,容易淹水。狗不比人,他們的身高往往只有三、五十公分,也許還更矮,因此很容易遭水淹。每遇颱風天,我常喜歡騎摩托車出門巡視災情,有時看到整片甘蔗園東倒西歪的,老實說,心裏還蠻爽的,覺得自然的力量真偉大。
在巡視中,也常看到遭受水患的貓狗,我已經記不清救過多少隻了。最驚險的一次是六、七年前,在台中市,好像是往彰化的復興路附近吧,有一條很大很大宛如運河的排水道,有一次豪雨,它成了滾滾洪流。
我騎車兜風路過,看到兩旁岸上有一堆大人小孩圍觀;我好奇停車查看,原來是一隻小狗困在水道裏頭一個水位較淺的石頭上。照那雨量趨勢,牠很快就會被淹沒在洪水裏,而且根本沒有地方可以爬上來。我會游泳,只是不太會換氣,心想不礙事,至少我很會游仰式,捨我其誰,於是立刻脫掉鞋子下去救小狗。
可我根本無法想像,原來水位僅到膝蓋上方的水流竟然那麼強勁!有了這次經驗後,我很能理解八掌溪事件中那種水位為什麼就能讓四個大人一動也不敢動,因為你只要一動就會失去重心。洪水就像巨人的巴掌那樣,只要拍一下,就能讓你站不穩,而你一站不穩,很可能像一片落葉那樣,讓洪水給捲走了,也許捲去撞石頭,讓你再也沒有站穩的機會。
但我是下去救狗,不是下去罰站,所以只好想辦法慢慢移動身子,以便靠近那小狗。所謂「寸步難行」,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我只能用赤腳ㄚ緊緊夾著會割人的污泥。之所以會割人,是因為污泥裏有許多尖物和玻璃碎片,夾得我腳都流血了,可是,我還是忍痛夾穩,以免反而讓別人來救我。
終於一步一步走到小狗身邊,抱起牠,不知道是冷還是怕,牠的身體抖得像裝了個電動馬達似的,使我當下一陣不忍。不過,很可惡的是,當我抱著牠,一步一步走回岸邊時,牠竟然張口咬我!我能理解這種恐懼之下的反應,所以不跟牠一般見識。可是,牠實在咬得太用力,讓我「鮮血直流」(其實是在兩個牙齒痕上滲出一點血跡而已)。我只好一邊努力用最溫柔的聲音「勸」牠說「麥驚麥驚喔,快到了」。
一路說著「麥驚麥驚」,以便減少牠咬我的力道,其實我自己也是蠻驚的。淹死大概不至於,可我也沒什麼把握能救牠上岸,如果牠這麼不合作的話。牠只要一掙扎給掉到水裏,就救不回來了。
我不知道前後經過多久,當事人處在驚懼中,時間、空間感總是會扭曲。我陷在「黃河」中央,望著岸邊,一步一步都很小心翼翼,短短幾公尺的距離,卻像幾公里那麼遠。回頭看著後方滾滾洪流,聲勢那麼驚人,感覺自己就跟一隻螞蟻差不多,也許這就是所謂「無助」的感覺吧?!
故事的結局是,我終於把牠給救上岸。上岸時,一個小男孩跑過來,隔著幾公尺,呆呆地看著,我和他的眼神接觸了一下,他有點害羞,趕緊把視線移開。我也是有點害羞,眼睛不知道該看哪裡。好戲結束了,圍觀者卻不散去,我的眼角餘光告訴我,四面八方有十幾雙眼睛看著我。他們大概疑惑這個一身狼狽的怪人是哪來的。如果他們知道我是這附近某家醫院新上任的主治醫師,不知道以後還敢不敢來給我看病?
英雄救美不稀奇,因為美人大家搶著救,萬一救到之後,也許還會有進一步的劇情發展。可救狗就不一樣了,最好戴個麻布手套,以防被咬。
上岸前那一刻,我本來還在想,是不是該去附近一家 seven-11 買兩枝黑輪給牠壓壓驚。可沒想到那隻小狗,一上岸竟然立刻恩將仇報,往我身上甩水,連抬頭看救命恩人一眼都沒有。甩完之後,愣了一下,不知道突然想到什麼,悶哼一聲後,一溜煙跑掉,消失在巷尾。
我隨口問旁邊一個小孩:「嘿是啥咪郎引叨ㄟ狗啊?」小孩愣愣地看著我流了血的飛毛腿,沒答腔。
狗很奇怪不是嗎?就跟小孩一樣,常常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總之,他們似乎有我們所不了解的另一種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