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2005. 6. 8.
在沙鹿吃了三年頭路,北上南下全靠火車,因此對沙鹿火車站有一種熟透的感覺,幾乎認得它四周一草一木。記得那裏住著一隻土狗,有點矮,身材中等,毛很髒,看起來不老,但也許是性情溫和,加上沒事幹,所以動作常顯得有點緩慢。嘴巴開開的,有一種微笑表情。姑且叫牠小黃吧。
小黃是隻流浪狗,但也許旁邊就是菜市場的緣故,牠停止流浪,在沙鹿火車站落腳。我常在那邊等人等車,遇上火車誤點,往往一等就是一個鐘頭,等久了,慢慢觀察出小黃一些作息。
說來你也許不信,但學姐可作證。小黃很厲害,當火車快來時,牠就會事先穿過剪票入口,跟人一樣走樓梯,再爬上月台,等待火車到來。
火車入站後,大批乘客下車,牠就又跟著這些旅客通過月台出站,回到牠的窩。火車來來去去,小黃也如此出出入入月台。令我感到驚奇的是,這是一種帶有「目的性」的動作,牠顯然配合著火車、有意識地進出月台。至於這樣來回迎接旅客進出,究竟趣味何在,我就不明白了。
這原本是美好記憶,直到有一天…送學姐去火車站,我在外邊送行,沒有進月台。但看到小黃已經準備入站,這意味著南下火車快來了。
這時,我看到一個人,男的,三十幾歲,就站在我旁邊,正抬頭看著牆上火車時刻表。我之所以會特別注意到他,是因為他有著一種與我大學挨餓那幾年幾乎一模一樣的神情和「長相」。當我看到他的側面時,心中陡然一驚,怎麼會有氣質外貌跟我這麼像的人?瘦削如骷髏、神色憂傷卻堅定。這不就是幾年前的我之翻版嗎?甚至連衣著都同樣襤褸。
於是我忍不住進一步打量他。這一般不是我的習慣,平常我並不會注意周遭有些什麼樣的人,但那天卻被那熟悉的眼神給吸引。
我注意看了大約三分鐘,他像蠟像一樣,緊盯牆上時刻表,一動也不動,兩眼卻炯炯有神,彷彿正思索著重大決定。
「這個人怎麼了?」當我心裏這麼猜疑時,他開口了,聲音很細,幾乎聽不見,他問剪票小姐說,火車何時到?小姐不太情願地含糊兩句。他沒說什麼,眼睛一直望著鐵軌那方向。於是我也挪了一下腳步,想看看他到底是在看什麼,月台有什麼好看?就在我往他身邊靠時,他突然推開那位小姐,直衝月台;沒走地下道,而是直接跨過鐵軌,攀上月台。
火車快進站,發出刺耳鳴叫聲。就在進站一剎那,這人快速往前飛奔,就像跳遠比賽那樣,縱身一躍,與火車對撞…
火車慢慢停了下來,一些人發出尖叫,另一些發現異樣的旅客,狐疑地探頭探腦。那位剪票小姐知道有人自殺,哭喪著臉,請那些正準備進月台的旅客將來為她做證,她說是他自己硬要衝進去,不能怪她。
我從頭到尾目擊這一切,稱不上驚悚,反倒像一齣帶點淡淡哀愁的舊時代黑白電影。火車站當局並沒有廣播詢問在場有無醫師,本想自告奮勇前去施救,但念頭一轉,不知道為什麼,跨出的腳步又停了下來。
不久,他在擁擠的旅客中,用擔架抬出來,送往醫院。身上沒有明顯傷痕,看不見任何血跡,只是全身沾滿泥土,衣服也破了,臉色比之前顯得更暗黃。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感覺就像一個極其疲憊的人正在睡覺。
抬走之後,我沒有馬上離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看到小黃走在人群最後面,緩緩搖著尾巴進站。之後,我還買了一份報紙和兩顆茶葉蛋,一顆半給自己,半顆給小黃,坐在候車室椅子上,邊吃邊回想這一幕。
當醫生免不了接觸生死,但這樣一個人,這樣一種尋死意志,倒讓我感到很震驚。沙鹿火車站,一隻會等火車的小狗,一個尋死的男子,在這樣一個空間裏,在我心裏烙下一個印子,我還能說他是個陌生人嗎?十年過去了,卻彷如昨日,所有細節都還記得,特別是他那絕望的眼神。
曾經被生活「打」過、幾乎活不下去的人,大概都不會對那樣的眼神感到陌生。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並沒有什麼兩樣。差別只是在於結局不同。
但結局是可改變的。安逸無憂和富足的人,別太小看那黑暗中一點光芒;那些出於善意、乍看微不足道的一言一行,事實上卻有著巨大力量。
當恐怖成為過去,當無數悲傷沉澱,記憶深處卻不是恐怖,不是黑暗,而是那光。那些純粹善意的舉動,即便只是一個微笑,也能使人一生不忘,而這似乎也是為什麼我能活到現在的原因。沒有人發問,但心裏常有這樣一個回聲傳來:一個乏善可陳的人,領受眾人的愛,願以一生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