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2001. 11. 30
在馬偕工作時,經常得搭交通車往返淡水和台北。台北院區的候車室旁,住著一隻流浪狗,大家都叫她波波。據我觀察,她是一隻有魔法的狗,她有個小孩,叫小波波。
每一入夜,醫院入口處總會來個老人,推著一輛破爛的腳踏車,後面載著一個小木箱,箱裏有個暗淡的小燈泡,裏頭一堆滷味,包括雞腿滷蛋豆干等。那時經常值急診,在醫院裏過夜。晚餐時間或沒有病人時,常溜出來買東西吃或在附近逛。
每次從急診室走出來,遠遠逆著昏黃燈光,看著滷味阿伯的身影,有時不免有點感動,有一種懷舊氣息。遠遠看去就像個剪影,靜靜貼在薄暮裏;有時旁邊多一把圓板凳,有時沒有,反正就是那樣一個簡單輪廓:一輛腳踏車,一個箱子,一個歐吉桑,以及一隻狗—波波。
波波看起來「聳擱有力」,厚實的頭骨和身體,挺有架勢,只是有點矮。不過,李小龍也比我矮兩公分,仍不愧是李小龍。波波的神情很像村里間四處穿梭、受人歡迎的歐巴桑。她經常直直地坐在賣滷味的阿伯身邊,一動也不動,專注盯著他看,就像在對他做催眠法術那樣。一直到某一刻,比如說快收攤時,老人就會給波波一個獎品,比方說一塊豆腐乾或一隻雞翅膀。據我所知,波波的「魔法」每次都奏效,無人能敵。
更神奇的是,波波不是普通的狗,她不僅活在當下,也想到未來,她有「未來」的觀念,總是把食物儲存在候車室旁一個堆置廢棄物的小房間裏。因為雜物多,我進不去,所以其實我也不知道她在裏頭究竟儲存了多少東西。據附近排班的計程車司機說,波波白天也會出門「買菜」,一般都是跑到醫院後面一個菜市場「採購」,聽說也是用魔法,靜靜坐著,盯著人看。中午時分,菜市場收攤時,常看她啣一整包塑膠袋的食物回來。
她一般都不急著吃,大多先存進「儲藏室」;存好之後,就會出來和人玩。玩法也很特別,而且來者不拒。波波有一雙厚實手掌,如果你想跟她握手,她從不拒絕,看是要握左手或握右手都可以。如果你摸她的頭,她也會立刻低頭迎合,瞇著眼,伸一下舌頭,就像個害羞的小姑娘。
我沒看過有哪一隻狗看起來這麼大無畏卻又似乎與世無爭,如果她不是一隻狗,而是一個人,那我會懷疑她是不是個哲人或隱士。
波波雖然有魔法,卻很老實。我看過有些王八蛋,並不是真的想跟她玩,而是存心欺負。有一回,一個齜牙裂嘴的混混,踩著波波的臉,壓在地上,藉此取樂。踩了很久,而且像捻煙蒂那樣,用力擰來擰去。我和學姐一旁看了很不爽,想出聲喝止。不過,波波自己也終於發現這不是在玩,於是就掙扎著跳起來逃開。
候車,是上班最快樂的時光之一,車子誤點總是美事一樁,那我就可以多一點摸魚時間,不想一看完門診就馬上趕回淡水院區的病房。等車時,有時忍不住手癢,顧不得手髒,也顧不得周遭病人的異樣眼光。我就蹲下摸著波波玩,或者從餐廳夾帶一些剩菜餵她。波波的毛是白的,可她看起來卻黑灰相間,因為從沒洗過澡,所以病人大概會覺得我這醫生很髒吧?穿著潔淨的白袍,竟然連流浪狗都敢摸,摸得激動時,只差沒有抱起來親嘴。
下午時間,醫院附近餐館或菜市場打烊,波波往往也跟著「午休」—午間休閒時間。一邊玩,一邊常會跑到她的「儲藏室」裏找根骨頭出來啃。不過,小波波品性不是很好,經常會把他媽媽給壓在腳下,把骨頭搶去。
我看過一次,波波準備自己享用的骨頭被不孝子搶走,她就進去再啣出一根,不過,馬上又被小波波給搶了,一而再再而三,骨頭全被小波波霸佔。最後,波波死心了,趴在地上看著不肖子同時玩著三根骨頭。有時玩一玩,不甘寂寞,還會跑過來肆虐,對她媽媽又蹭又咬。
波波的個性習於逆來順受,總是一概任不孝子糟蹋。我常仔細觀察,發現她有時被小波波「玩」得有點難受時,就會微微吐出舌頭,這似乎是她慣有的一個招牌動作。我一旁看了,總覺得很好笑,有一次特地帶個傻瓜相機,拍下這一幕。
應觀眾和出版社強烈要求,我考慮出書,當然只是考慮而已,別緊張。和學姐討論結果,想以這一幕充當書本封面。可是,沒把握還找不找得出來這張照片。
故事當然還沒完。
後來,連續一陣子都沒再看到波波和小波波。我跑去問附近的運匠。他們說,波波母子都被環保局的給抓走了,是醫院叫人來抓的。波波被「鐵線」(?)狠狠圈住脖子,因為扯得太緊還吐出舌頭。他們圍攏過來,七嘴八舌跟我爆料說,波波大概不明白發生什麼事,似乎以為只要表示友善就沒事,所以當她被鐵線勒得吐舌頭時,仍然不停搖尾巴。運匠們說,一直到她被甩到車上鐵籠子裏時還在搖。有位運匠說,他當時也在場,大聲對抓狗的人罵了一句:「人家住在這裏住得好好的,幹嘛抓?」
每次回想起這些目擊者你一句我一句的轉述,總有一種心碎的感覺。一直到今天,波波仍然是我和學姐永遠的話題,永遠的夢。十年前待過馬偕的人們,難道能忘懷這些事?失去她,就跟失去親人沒兩樣。
我們兩人的生命,似乎也一樣,由一個又一個無奈的生離死別和種種不可思議且無可脫逃的怪事與折磨所組成。就像一個從摩天樓往下掉的人,每經過一層樓,就跟自己說「迄今還好」(so far so good),一直說著 so far so good so far so good,但是,就像德國電影「恨」裏頭說的:「重點不是降落,而是著陸。」等待著我們的,似乎也只是某個最終的轟然一響。這個結論,當然也只有我們自己才能明白。
波波顯然是隻有魔法的狗,她的一舉一動,深深贏得我們的心。那個賣滷味的阿伯也是。不過,他們都沒再出現;向來逆來順受的波波,就這樣消失了。她的消失,就像一種祭品,以一種無辜,承擔了人類的罪愆。
往事已矣。但逝去的,卻似乎不是一個生命,而是一個時代,就像電影「花樣年華」裏說的,「一個時代過去了,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現在中山北路的馬偕醫院是何種面貌,我不知道,我已經七、八年沒再進去那個地方。幾次搭車經過,都不想回頭看。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出國前夕和一位朋友約在醫院大門口碰面。我先到,在那裏踱步走來走去,波波的家不見了,四周比以前乾淨整齊許多。可是,似乎有些真正重要的東西,卻連著那些被掃掉的「髒亂」也一起不見了。
這些消失的身影,破碎的夢,這些難以告人的悲傷,就像一團空氣,一直籠罩在我四周。奇怪的是,它們卻像一種魔法,一種青春祭品,反而帶給我一種似乎天崩地裂也帶不走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