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2005. 7. 23.
續《我不知道怎麼走下一步》
我們的教育有一種相當反智的「科學精神」,認為「客觀」優於「主觀」,許多時候,「客觀」就是科學,就是真理,就是道路,而「主觀」則等同於「不科學」,「不科學」被認為是「不好的」。但你若細問,你會發現,持有這樣一些偏見的人,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在那樣一種莫名其妙的偏見下,許多原本主觀的東西,為了滿足一種「真理與我同在」的需求,竟變身為客觀真理。於是問題來了,原本兩種觀點之間的競爭,變成一黑一白的正義之戰。更嚴重的是,搞錯了主客觀之價值地位。
簡單說,真理存於主觀之中(請見《我不知道怎麼走下一步》),世上不存在一種「客觀的觀點」。一切觀點都只是同一空間裏無數個「點」之一,世上沒有一種全方位的點,就好像世上沒有一種「三角形的圓」一樣。「觀點」既然是個「點」,那它就「必然」是一種主觀產物,不可能「面面俱到」。
換句話說,真理不會只有一個,就好像同一幅畫不會只有一種觀看的方式一樣。我們一般不是在黑暗與光明之間二選一,而是在香蕉跟蘋果間做選擇。香蕉好或蘋果好,往往說不準。
我並非否認真理之客觀存在,我只是說,即便它客觀存在,也不可能為我們所知;我們可以接近它,卻沒辦法擁有它,因為我們不是上帝。我們只能跟真理「做朋友」,與它發展「關係」,而這「關係」,就是一種主觀產物。一般所謂真理,並不是真理本身,而是一種與真理的「關係」,但人們卻常誤以為那就是真理,卻把「我」遺忘。
在一種「關係」中,至少必須有 A 跟 B 兩個以上的東西,「關係」才有可能形成,就好像我不可能跟自己做朋友一樣,朋友關係必然牽涉兩個以上的人事物。
關係裏頭,必然有個「當事人」,簡單說就是「我」,是由「我」對外和這個「世界」建立起各種「關係」。除非有人認為自己是上帝,否則,既然有個「我」,主觀性就(subjectivity)無可避免。
主觀性不但不是一種缺陷,反而是一種生機。我們之所以是一種生命,而不是一種機器,正因為我們可以和「真理」發展出各種「關係」。真理或許是客觀的、固定的(天曉得!),但「關係」卻具有彈性;內涵既無法鎖定,也難以客觀評價。就好像我無法評價誰比較愛他媽媽一樣,我也無法派給「愛媽媽」一種固定的意義內涵;我更不相信會有人真的喜歡把他和他媽媽的感情,交到留言板來討論。
主觀性於是帶來一種生機,一種美感,而不是帶來一種指令。相反地,電腦除非中毒,否則它就只能依指令行事。可當我們面對一個真理,卻可以有無數的合法對應方式,而不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也因此,我們應珍惜主觀性,並且拋棄「擁有客觀真理」的妄想。「想像」是好的,但「妄想」卻是一種病。
至於為什麼我說好男好女言行窩囊?竄改歷史、編造故事或誇大膨風、矯揉造作、自欺欺人、吃人豆腐等等等這些窩囊事就不用說了。更窩囊的是,出賣主觀性。
這時代,「非賣品」越來越少,幾乎什麼都能賣。賣到後來,連「我」都整個賣了,不但不再珍惜那些與「我」有關的各種「關係」、各種人事物,反而以把它賣掉為榮,賣給一種公共口舌。把一些無價之物,標上一個價碼拿去賣,讓人們來消費你。被消費的人,不但不痛哭一場,不懸樑自盡,反而還覺得自己很風光,成為名人,成為救國救民的某種「XX」(比方說「英雄」、「知識份子」等)。
重點就在這裏,我認為窩囊沒出息的事,好男好女或有為青年卻往往覺得很風光,搞不好還以為我們很羨慕。比方說,如果有人說我是「知識份子」,我會覺得不爽,那是什麼意思?找碴嗎?我不是什麼知識份子,我只是一個人。每多一個公共頭銜,就是多一次粗暴的扭曲與買賣。
每次參加連署或給報社投稿,最痛苦的事之一就是頭銜,我真的都不敢看,有一種強烈的窩囊感。兩年前出版《動物權與動物福利小百科》有點不愉快就是因為這樣,明明說好我要用「我的」方式來介紹自己,我不要掛那些公眾頭銜,想不到書出版後照樣之乎者也。
人的生命原本寬廣豐富,但許多人卻反而樂見它壓縮、矮化、扭曲、失血,樂見它抽離血肉,賦予某一種機械化「定義」和「內涵」。原本獨立珍貴不可言喻的主觀性,卻拿去變賣,變成一種「資源」,一種「籌碼」,一種任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的對象。這還不窩囊嗎?
什麼都能賣,但別把「我」賣了;你要討論什麼都行,但別討論到我這個「人」身上來。與其說那是一種道德感,不如說是一種美感。所謂俗不可耐,天底下最難忍耐的事莫過於此。
別說生命,就算海邊每一個浪頭都各有不同;如果語言是人類的家,那麼浪的原鄉就是海。海跟每個浪頭各自「竊竊私語」,彼此之間有一種不為人知的密碼,一種不該出賣的連結。當你站在海邊,浪濤如斯,面對的彷彿是一整個宇宙的詞彙。人難道比不上一個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