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問林義雄

陳真 2004. 1. 17.

原載【紀念若雪不銹鋼網頁】

林義雄所領導的核四公投促進會，針對國民黨發動一波波「莊嚴」的「禁食抗議」，謂之「誠信立國」行動。筆者身為該會最早期活躍成員，從千里苦行到千人守夜，無役不與。可是，對於此波抗議之正當性，卻非常不以為然。

報載林義雄「怒斥」那些指摘核四公投運動淪為「陳水扁打手」的說法；林義雄罵說，這些政客以為天下人都跟他們一樣居心。可是，先別急著怒斥別人，何不先反省自己，促進會向來不是最喜歡強調反省嗎？不要說外人會起疑，連我這個忠實成員都不禁滿頭霧水。

林先生和促進會的諸位兄弟姐妹們，當然不可能有那樣的打手居心，但最近這一連串針對國民黨的大動作，憑什麼服人？道德上有沒有一致性？該罵的不罵，反倒與之哥倆好，對於負責任、講道理的一方，卻反而要以死相逼，有這種是非標準嗎？有這種做事原則嗎？這不是很莫名其妙？諸位動機上當然不是打手，但行為上能服人嗎？

十個問題請教林先生：

第一是誠信。國民黨的核電政策，長久以來前後一致，倒是以反核起家的民進黨，黨綱明明白白寫著反核，政見清清楚楚說要廢核四。可是呢，不要說反核沒做到，蘭嶼核廢料的問題也根本不當一回事，隨口能給出一堆從未兌現的「保證」。還有，當初國民黨承諾不再增加核四預算，「堅持」反核的民進黨一上台，反倒馬上給它追加了一大筆預算。前言不罩後語，講一套做一套，這是哪門子誠信？

第二還是誠信。最近幾年，因為不同的時空有不同的選舉利益，民進黨對核四公投的態度，也因此隨著前前後後改變了不知道多少次。這是哪門子誠信？究竟應該相信哪一次？

比方說，在兩年多前的一份民進黨《核四說帖》中，有十六個問答。其中第十六題就是問：「以全民公投來解決核四爭議是否妥當？」民進黨在說帖中很明白地這麼回答：

「將核四議題付諸公投，不但曠日廢時，造成政局動盪，更會嚴重破壞責任政治原則，且欠缺完整的立法配套措失，將會造成世代的不公以及傷害民主社會對每一個世代個人主權的尊重。」

民進黨並洋洋灑灑列出三大反對核四公投的理由。第一，「公投沒有法律依據」；第二，「公投的意見加權（指利益圈否決條款）不清楚」；第三，「過去的人不能決定現存社會大眾的命運，公投會造成世代對立。」

民進黨對核四公投的態度，幾年來，正正反反改變了至少十次以上，一下子說非公投不可，是天賦基本人權，一下子又說核四公投絕不可行，會帶來社會動蕩不安，甚至破壞民主政治，造成「世代之間的對立」，甚至連「我們沒有權力替子孫做決定」這種莫名其妙的怪話都講得出來。為什麼這麼重視「誠信」的核四公投促進會不去找毫無誠信可言的民進黨算帳？

第三依然是誠信。好不容易現在終於能核四公投了，只要民進黨立委提個案，技術上完全沒有困難，為什麼又不公投了呢？這是哪門子誠信？林義雄在上個月底更公開表示，「如果立法院通過停止發展核電的決議」，那他「可以不堅持核四公投」。

這就奇怪了，促進會向來不是口口聲聲說「具爭議性的重大公共議題，應該交付人民公決」嗎？甚至把「公投」概念無限上綱，把「民意」神聖化，動輒譴責那些反對以公投決定核電政策的人，說他們反民主。可是，為什麼當我們可以公投時，卻又突然「可以不堅持」了呢？為什麼突然那不叫做「反民主」了？難道反核等同於民主，而支持核電就是不民主，所以只要能成功反核，就萬事 OK，不必公投了？

第四，請問是林先生個人「可以不堅持」核四公投？還是促進會「可以不堅持」核四公投？還是這兩者根本沒有差別？如果沒有差別，核四公投促進會難道不會太一人獨裁了嗎？如果有差別，林先生為什麼要以個人一己之見來混淆社會視聽，取代了團體意見？

第五再回到誠信。林義雄仍是黨主席時曾說，依照民主國家的政黨原理，凡不遵守「反核黨綱」的民進黨從政黨員，包括總統及行政院長在內，都必須下台並開除黨籍。這話說得棒極了，可是，這個美好意見，這些根本性的政治原則，現在不算數了嗎？

如果仍然算數，林義雄身為民進黨黨員，為什麼不好好約束一下該黨政客行徑？不但不約束、不抗議，反倒對外說「我只是個黨員，不敢求見黨主席」。這是哪門子民主精神？就算民進黨員可以不計較他們黨裏的政客公然違反黨綱，人民豈能容許執政者亂開空頭支票？這是哪門子誠信？這是哪門子民主政治原理？

第六還是誠信。民進黨對於公投和兩岸關係之選舉操弄和惡搞，一下說黑，一下說白，一下說有，一下說沒有，一下說有沒有不一定，一下說有等於沒有，一下說這樣，一下又說那樣，平均每一小時改變一種說法，請問這是哪門子誠信？

我不相信有人聽得懂這一大堆翻來覆去的政治鬼話。說穿了，這只是藉著激化兩岸對立，以國家安全為賭注，騙取選票。該公投的不投，不該投的「騙選票公投」卻寧可引起戰爭也要投，豈非莫名其妙？而林先生居然可以坐視、甚至間接支持如此不誠不信的唬爛黨，卻反倒對付起我看不出哪裡有錯的在野黨。這是什麼道理？

第七依然是誠信。林義雄生平最重視的政治原則之一就是「誠信」，可是，在這個原則底下，他卻力挺一個最沒有誠信可言、簡直沒有一句話可信的陳水扁，豈不怪哉？林先生難道不知道陳某人長久以來的政治行徑？

挺出這樣一個政治騙子後，一切理想全是謊言，胡作非為到一種「綠出於藍」的地步，什麼都可以拿來賭、拿來玩，一切向選票看齊。

既然挺錯人了，林先生為什麼不跟大家說一聲對不起？因為您是以民進黨主席的身份護送陳水扁上壘的；陳水扁的政治責任，自然也是林主席的政治責任不是嗎？豈能撇得一乾二淨？！就好像今天我若以某種公眾身份推薦大家一個產品，結果品質大有問題，吃了不但一點效果都沒有，而且害別人瀉肚子兼胃出血，難道我對我的推薦不用覺得一絲抱歉？

再怎麼說，就算不是一種政治責任，也該是一種道義責任。就算退一萬步說，斷然也沒有再支持同一個大騙子的道理。難道人民這麼好捉弄，隨便讓人家用一些很惡劣、無恥的「選舉語言」騙來騙去、在族群間挑撥來挑撥去？！

如果林先生不覺得挺錯人，那就應該向大家解釋，為什麼你的政治判斷跟我們的政治判斷落差這麼大？為什麼你不認為陳水扁有誠信上的問題？這難道不是一個明明白白的事實？

第八，今年六月初，陳水扁藉著 SARS 事件中，中國官員惡形惡狀的嘴臉所激起的民氣，把核四公投和其它兩個「不用投也知道答案」的「公投」—加入 WHO 以及國會席次減半—和核四公投給掛勾，藉以進行政治行情炒作。面對外界質疑時，核四公投促進會對外說，我們不管這些政治炒作，我們只管核四公投。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現在你們卻管起公投法來了？核四公投促進會什麼時候多了這項工作目標？更不可思議的是，除了公投法，甚至連立法院該從兩百多席減為 113 席或 150 席或 130 席，如此技術性且說不準的問題，也要管個徹底，堅持非 113 席不可，這難道不會太莫名其妙了一點嗎？難道促進會或林義雄以為自己是真理化身或人民的代言人？

第九，法案見解必然是有爭議的，它不會有個什麼「正確」答案。在我看來，國民黨對公投法的思考，不管在概念上或政治實務上，顯然都要比促進會高明周密得多。但是，促進會卻「公佈」了公投法的「五大錯誤」。林義雄今天（一月十日）甚至還以個人身份發表了一篇致連戰的公開信，要國民黨「迅速補正」這「五大錯誤」。好奇怪的措辭不是嗎？「迅速補正」！彷彿蔣介石在下條子。

可是，這是哪門子「錯誤」？他人意見與你們不同，為什麼就是一種「錯誤」？這種心態，不會太恐怖了一點嗎？歷史上，許多根本不必要的衝突，往往發生在當它只是一種「見解相異」時，其中一方卻視異己的想法為一種應該消滅的「錯誤」。

問題是，觀點上的差異只是意味著彼此見解「不一樣」，而不是「真理」與「錯誤」之爭；獨裁社會才會有那麼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正確」思想；文明而理性的社會裏，一個觀點就是一個觀點，再好的觀點也僅僅是各種觀點之一，而不是真理，沒有所謂「正確」或「錯誤」。

根據促進會所「公佈」的公投法「五大錯誤」，其中之一就是國會發動權。但是，如果你們都能同意由國會來通過廢核決議，有什麼理由不能由國會提案，交付全民公投？這難道不是同一回事？為什麼這會是一種「錯誤」？甚至是一種不可饒恕、必須以死相逼的「錯誤」？

更不可思議的是，這個「五大錯誤」顯然含有嚴厲的道德指控。在我看來，這種指控不但荒謬，而且極其恐怖。它之所以恐怖是因為它出自一種「道德上的自以為是」，以為自己掌握了什麼真理。問題是，宗教世界或許有真理，但世俗的公共政策上恰恰沒有「真理」這回事，要不然，我們也根本不需要數人頭、不需要任何民主制度了。

第十，林先生不喜歡突顯個人，但是，林先生難道能否認，整個核四公投促進會幾乎就是因為林先生而存在？至少，在對外運作上，我只看到林先生這位超級強人的力量毫不掩飾的一再展現，而看不到促進會所最愛強調的什麼「人民的力量」。

可是，林先生如果真的相信甘地式的「沉默」，真的相信民主是一種眾人事業，而不是強人事業，那就應該少公開發言，少強出頭；更重要的是，少「替」人民思考什麼是真理，少用這種強人干政的方式憂國憂民。

當一個人舉手投足動見觀瞻時，他就不應該濫用這個影響力在任何公眾事務之決策上；因為人民自己會思考，不需要有人來告訴他什麼才是真理。更何況你們所爭所議根本不是真理與否的問題，而只是一些技術上的問題或觀點上的差異。

最後，我想說的是，不管是林義雄先生或核四公投促進會，長期以來，展現了驚人的道德意志。可是，人類歷史上或現實世界裏的許多悲劇，似乎教給了我一件事：許多時候，展現理性比展現意志更重要。悲劇恰恰不是來自軟弱，而是來自非理性的剛強。

與其展現可怕的意志，不如展現可敬的理性。畢竟，如年輕時的林義雄在書裏所強調，「政治是一種科學」，不是嗎？在一個文明社會裏，當觀點有異時，我們應努力比賽講理，而不是努力展現意志或實力；要以理服人，而不是以力壓人。

甘地說：「純粹的禁食，就像一種責任，它的回報就是它本身。」「禁食不該出於憤怒。」「眼睛是向外察看，禁食卻是向內心世界觀照。」因此，在甘地看來，禁食不該是一種義憤，更不是什麼「莊嚴、壯烈」的抗議，而是一種溫柔似水的反省；它不是要逼人就範，而是要「讓靈魂獲得釋放」。

核四公投促進會向來提倡甘地式非暴力，可是，這一波「莊嚴」的「誠信立國」禁食抗議活動，究竟是要抗議些什麼？反省些什麼？它真的在乎誠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