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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羞於說出一己之見

陳真 2005. 12. 16.

在一個正常民主社會,你很難想像會有人像林義雄那樣,屢屢針對公共議題,以一種宣佈聖旨的姿態,做出各種不過僅是一己之見的訓示。而且,這樣一些訓示,往往以黑白二分的道德語句出現:「你應如何如何,否則就是(野心政客)…你應如何如何,否則就必須(開除黨籍)…你應如何如何,否則(我就要起而討伐)…」等等,只有單向訓示,而不需(或不屑)任何討論、協商或訴諸公決;彷彿這些一己之見不是意見,而是一種普世原則或甚至道德誡命。

民主社會如果有人做出這樣一些「發佈一己之見」的怪異舉動,肯定不會有任何媒體理他,人們也一定會覺得這位國民很奇怪,到底他以為自己是誰?「超級大國民」?為什麼他會以為他的個人意見如此重要而必須一體遵行?

更荒謬的是,種種聖旨般或誡命般的一己之見,彼此之間往往起衝突。比方說,林義雄認為候選人預測自己會當選是「對選民智慧的侮辱」,對人民的「不尊重」。如果依照這個道德誡命般的說法,那麼,他擅自規定或甚至「恐嚇」某些人不得參選,豈不是更「侮辱人民」?難道人民不會自己做判斷?難道民進黨員全體白癡,無法自己做決定?

李敖昨日開罵,說林義雄是偽君子。但李敖錯了,林義雄是真正的君子。如果林義雄是偽君子,那事情就簡單多了,可惜他不是。就好像希特勒如果是個偽君子,那麼,屠殺六百萬猶太人的悲劇肯定不會發生,因為天底下沒有那麼執著的偽君子。偽君子是隨風搖擺的,除了利益,啥也不信。但真君子卻真的相信一些什麼,生死以之,深信不疑,就好像希特勒深信亞利安血統之優越一樣。

問題不在於不信,也不在於信,而在於誤信。簡單說,這類君子的信念,往往只是一種一己之見,一種opinion(意見),但他卻以為它們就是真理。既是真理,就非得貫徹始終不可。

這類君子缺乏的不是一種人格(比方說希特勒的人格很正直),也不是缺乏一種信念(正好相反,「人格者」往往有許多不知從何而來的信念),他缺乏的是一種病識感,他無法看清自己在知識、思考或各種為人處世方面的種種侷限,他總以為自己就是道德與智慧的標竿;他看不清自己之道德與智慧實與常人無異;他太抬舉自己了,於是在根本層面上誤解了許多道理。

比方說,把一己之見視為真理或普世原則,比方說,把諸原則給「字面化」,變成一種教條或具體行為指南等等。比方說反對升學主義,並不是反對升學這個行為,你不能把抽象原則或概念給字面化。像文化大革命之所以可怕,就在於它把抽象原則例如「反西方文化侵略」或「反帝國主義」給「字面化」,凡是西方文字影像聲音,一概必須鏟除。

這樣一些君子,不但沒有病識感,而且自我滿意度超超超超高,甚至高到與耶穌無異,雖然口頭上常會掛著「謙卑」。可是,一個自認與他人無甚差異的人,有需要常常說自己要謙卑嗎?像我有時很想自我膨漲一下,可是都還是膨漲不起來,我需要謙卑或整天教訓世人要像我一樣謙卑嗎?

而且,謙卑怎麼會是一種字眼?講出許多「謙卑」的字眼就是謙卑嗎?難道不是某種缺乏病識感的自大狂,才會一直想著要謙卑或教訓世人要(像他一樣)謙卑?一個自我認知很正常的人,絕不會想把個人意見以那樣一種發佈聖旨般的姿態,公告周知,一體遵行(否則…),因為一己之見是毫無意義的。

當一個人自我滿意度異常地高時,就會出現一些症狀,比方說發佈聖旨,比方說喜歡公開表達個人意見(而非闡述諸原則而不提意見),比方說把一己之見視為一種真理般的東西。

許信良是我在民進黨內所見極極極少數稱得上政治家的人(我一時還想不出來第二個),但林義雄卻曾因為許信良擔任主席時「夜奔敵營」,跑去和李登輝談判,而發動一波波罷免,罵說許主席自作主張、「不尊重人民」、沒有資格領導民進黨等等。

相反地,陳水扁是我在民進黨內所見政治品格最差的一位(我一時還想不出來比他更差的),明爭暗鬥,無所不用其極,純純粹粹是個不擇手段、毫無信用與原則可言的政客。但是,強調「誠信」是政治人物第一守則的林義雄,卻大力抬舉根本毫無誠信可言的陳水扁,連續兩次拱他當總統。

這不免使人有一種偽君子的印象。但林義雄絕不是,而問題恰恰出在他不是個偽君子。

尼采說:「我總羞於說出一己之見。」這種害羞很容易體會,因為,意見不過就那幾種,我何必讓自己變成「烏合之眾」的一份子,大聲嚷嚷那種種「不差我一票」的意見?就算是個社會學家,也該「羞於說出一己之見」,因為意見是很無聊的一種東西,除非我以為自己是超級大國民,否則我不知道我個人所支持的意見有何大張旗鼓公諸於世的必要?

至於我自己,在某個重要意義上,我對「意見」更是沒有意見;你很難在我的文章裏找到一種意見,並不是因為我很謙卑,而是因為我的意見與任何人的意見,地位平等,沒什麼好講的。膨漲「一己之見」這樣一種東西,只會讓我感覺很窩囊很丟臉。

我甚至隨時可以放棄我的意見來迎合任何人,因為意見對我並不重要。就好像你若喜歡吃A餐廳,那我們就去 A吃,我不會堅持己見說B餐廳比較營養比較好吃。除非A有毒,這時我才會大聲警告大家別去那邊吃東西,會中毒。這時,我並不是在表達一己之見,而是表達一種原則性的想法。這原則跟A或B或任何餐廳都無關,而是「所有吃了會中毒的餐廳,都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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