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2005. 8. 27.
諸如底下這些主流言論,都是黑白講。「不要虐待人」或「把人當人」,本身就是目的,而不是另外某種目的的手段,不是為了什麼「國際形象」,不是為了什麼「吸引外資」。
我不虐待你,並不需要理由。我若只是為了「形象」或「前途」所以不虐待你,那我就是人格有毛病。
有時真的不知道該怎麼看待像這樣一些四平八穩的文章。我不虐待你,不是因為我有一顆愛心。它馬的愛心,這跟愛不愛心有什麼關係?不要虐待一個人需要什麼愛心?我不殺你,不姦你,不逼你吃餿,不叫你睡地板,是因為我有愛心?
當你漂亮話任意脫口而出時,那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你言不由衷,你只是在「講」漂亮話,就好像小時候每一篇作文結尾都必須是「反攻大陸,解救同胞」一樣。比方說中秋節,家人團圓多幸福啊,於是想到「水深火熱的大陸同胞」多可憐。大家千篇一律都是這麼寫的,但講歸講,幾個小朋友心裏真的看到中秋月就想到「水深火熱的大陸同胞」?
「講」並沒有用,「知道」也沒有用,大家都「知道」什麼是正確答案,但你活在台灣,有沒有見過周遭有誰為身旁的不義之事憤怒、發飆?少之又少。我們向來不是根據是非,而是根據利害來思考如何作為。事關前途的,不但絕不得罪,而且馬屁拍不停;有利可圖的,爭先表態;四下無人時,對「敵人」則為所欲為。台灣人基本就是這樣,他腦海裏根本沒有「把人當人看」這個想法。
你看,每次有不好的事發生,大家都「一致」譴責。奇怪的是,既然「大家」都這麼正義凜然,那麼,這個社會為什麼普遍充滿不義?到底是哪些人做這些不義之事?難道是鬼嗎?
大家都「一致」譴責交通混亂、「一致」譴責特權,「一致」譴責不守秩序,但你見過幾個真的守秩序、真的鄙視特權的台灣人?鳳毛麟角,十分罕見。
媒體也是,整天侵犯人權,整天胡說八道,眼睛永遠盯著權勢轉,但說起漂亮大道理,臉不紅,氣不喘,漂亮極了。你看,中時社論寫到最後,結論是:「台灣是到了該痛自反省的時刻了!」多漂亮!多溫馨!彷彿這些事是「最近」才發生,終於到了「該反省的時刻了!」
醜事固然令人憤怒,但這些言不由衷或胡說八道的主流言論,一樣令人憤怒。兩者其實二而一,一而二,是同一回事,拜同一種神。
當然,我說的憤怒不是指一種情緒,而是指一種美感,就好像看到髒東西或汙穢之物覺得難受那種感覺。你若真的情緒上很憤怒,大概沒兩天就會氣死,因為整個台灣到處都是極其荒謬的不公不義以及隨之而來的各種言不由衷的漂亮話。
我當然也不敢要求大家除了厭惡不義,還得做些什麼,因為你如果要這麼做,恐怕一千條命也不夠用。比方說在醫院,你若想幹活,只能徹徹底底地忍忍忍。忍不下怎麼辦?那就再培養更大的忍功,忍忍忍忍忍忍忍,唸七忍訣,可千萬別見義勇為,要不然你可能得天天見義勇為。就好像你如果要像西方人那樣,當場譴責不守交通規則的人,我看你一天大概得在街頭譴責至少十萬人,而且大概活不過24 小時就會被斃掉或砍斷手腳。這就是台灣。
記得有一次,在林口長庚醫院一家餐廳吃飯,一個人幫另一個兩腳萎縮的人推輪椅進來,老闆娘立刻擋住去路,單手一揮,毫不避諱地大聲喊說:「出去出去!我們這裏不招待。」就像在趕一隻流浪狗那樣。趕出去之後,嘴裏還兀自罵著什麼「苔膏」、「苔膏郎」。(台語,骯髒或骯髒的人之意。)
我看了愣住,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和耳朵,但我沒當場發飆,事後寫了封信給院內管理單位,表示此事之惡劣。之後呢?之後當然是再三的安撫,摸摸頭:陳醫師,你好乖,好有愛心,給個面子,大家都是好朋友,就這樣吧,下次改進。
下次?下次我根本不想再來這家餐廳。改進?如果幾十個醫護人員在場目睹這一幕,卻個個不當一回事,我不相信這位財大氣粗的老闆娘會改進。我總不可能照三餐在店門口站崗監督吧。
我當然也不相信一個醫護人員如果不會對這樣的事感到憤怒,他會是個多麼好的醫護人員。我不是說他該「做」什麼抗爭,我是說他該感到「訝異」、感到「憤怒」,感到一種心境上的悲哀和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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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要能「走進來」!
【2005/08/27 聯合報黑白集】
「台灣要站起來,走出去!」
這句口號如今必須有一個但書:「台灣要先能讓外面的人走得進來,才能站起來!」
高雄捷運虐待泰勞的人權醜聞,使國人驚覺我們竟是一個仍存有「奴隸制度」的國家。外勞不但薪給被嚴重盤剝,生活待遇亦形同非人。一名泰勞說,自九○年引進泰勞後,十五年以來一直是這種奴隸式的對待方式,泰勞怕被遣返而陷於家破人亡,所以隱忍至今。
台灣顯然不是泰勞們能夠留下正面印象的地方。泰國政府已暫停泰勞來台,他們有責任為泰勞考慮,台灣是否適合「走進去」!
同樣,大陸漁工何嘗不然,處境甚至更糟。「海上旅館」迄今仍然存在,除非颱風過境,那些參與台灣經濟生產的大陸漁工根本「走不進來」!
外資對「走進台灣」亦愈來愈猶豫。自從杜邦被「無法源公投」阻擋在外、及「核四停建」之後,外資來台灣的曲線直趨下坡,已有不知伊於胡底的憂慮。更遑論「亞太營運中心」、「亞太平台」高唱了十數年,如今不但未見「走進來」的盛況榮景,反而卻見「趴下來,走出去」竟是愈演愈烈!
台灣如果成了一個連外勞都嫌的地方,深以「走進來」為苦,則台灣就不可能在國際競爭中「站起來」。倘若台灣不能「站起來」,卻只見「走出去」,這就是敗象與頹勢的顯現了!
先要使台灣能夠「走得進來」,才能使台灣有資格「站起來,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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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社會的愛心何在?
【2005/08/27民生報社評】
高雄捷運的泰勞風波鬧成了國際事件,更牽涉到台灣內部的政商勾結;從主持政府人權事務的副總統呂秀蓮到國內基層的勞工團體,都對其中的剝削情節感到憤怒和不滿。但老實說,泰勞風波只是台灣諸多人權剝奪事件的冰山一角而已。從新聞中常見的虐待外傭個案,到政府主導的歧視大陸新娘政策,都令人不得不嘆問:台灣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台灣本是移民社會,歷史發展中又有過自憐「亞細亞孤兒」的經驗,照理說應最能體會不平等待遇之害。但近年以來,台灣在大量引進外勞、外傭、乃至外籍新娘的過程中,卻不時顯露出自認高人一等的優越感;甚至連社會結構也開始出現了高下分明的階級區隔。
過去被視為有情有義的台灣人,如今以幾乎是非人道的手段對待外勞,在這次泰勞憤起抗爭所揭露的苛虐情狀,簡直令人髮指。在此之前,大眾記憶猶新的,尚有越南女子段氏日玲受到非人待遇的事件;從網路到市集,赫然曾出現「拍賣」外籍新娘的廣告;大陸配偶受到政策性的歧視待遇,更是普遍到了令人逐漸麻木不仁的地步。何以致此?台灣人的愛心到那裡去了?
是因社會太混亂、政治太汙濁、景氣太萎縮,所以民眾對周遭之事日漸冷漠,終致仁心喪失嗎?當今台灣,幾乎對所有的弱勢者都喪失了同情心。虐待兒童、歧視原住民、遺棄老弱、排拒殘障者、譴責愛滋病患……,一個文明進步社會,理應藉由普遍的教育和完善的社福制度,日漸邁向人權平等的理想;台灣卻似距離該一境界愈來愈遙遠了!
善待弱勢,不只是為嘉惠他人,其實也應是每個人身而為人的良知良能。從這次的泰勞事件看來,台灣是到了該痛自反省的時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