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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火下的宗教衝突

鄭仰恩(台灣神學院教會歷史學教授)

本文原載 新使者雜誌第97期, 2006年12月

這個題目可以叫做〈戰火下的宗教衝突〉,也可以叫做〈宗教衝突下的戰火〉,因為二者事實上交織在一起。德國天主教神學家孔漢思(Hans Kung)早已指出,在二十世紀全球所發生的戰爭中有85%和宗教有關;在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這個比例可能更高!

當然,戰爭不但是宗教議題,也是性別議題。何穎怡在〈國家與戰爭機器〉一文中引用一首非洲哀歌來描述女性母親對戰爭的看法:

樹上的小鳥鳴叫,
我欣羨小鳥的生命力,
我給予生命的男人,
為何不再有下一代?

她也指出,若沒有戰爭,就沒有男性的宰制文化,女人和孩童就不會被擠壓到社會的最底層,全世界的飢荒、文盲、保健、衛生等問題也將大幅改善。不過,本文僅以戰爭和宗教衝突的關係以及背後的意識型態為探討主題。

宗教衝突的實例—基督教與伊斯蘭教的歷史互動關係:

近半世紀來,世界各宗教間的關係轉為緊張、好戰化(militarization),1980年代末期冷戰結構瓦解後,宗教衝突更不斷升高。以亞洲為例,印度人民聯合黨(BJP)和印度教基要主義者結合,造成1991年印度大選中的緊張衝突;在巴基斯坦及孟加拉的回教基要主義者也不斷互相殘殺;在斯里蘭卡,信奉印度教的塔米爾人和篤信佛教的辛哈立人也有基要主義化的傾向;近幾年內,在印尼的爪哇和峇里島、菲律賓南部的明答那峨,甚至泰國南部都有造成重大傷亡的宗教恐怖活動。

讓我們回顧基督教與伊斯蘭教的歷史互動關係,作為宗教衝突的發展實例。伊斯蘭(Islam)源自猶太教和基督教傳統,原義是「順從」與「和平」。一個忠誠的穆斯林(Muslim)必須順從唯一的真主阿拉,與人和睦相處,處事公正,還要行善佈施,不淫亂作惡,更不可霸道。伊斯蘭教在教義上並不與其他宗教有所衝突或紛爭。基本上,她是一個愛好和平的宗教!

就歷史發展進程來看,伊斯蘭帝國自第七世紀建立後,從阿拉伯半島開始對外拓展版圖,逐步形成一個跨越歐、亞、非三大洲的伊斯蘭大帝國,並由一個阿拉伯人的民族宗教演變為多種族的世界宗教。到了西元九、十世紀時期,伊斯蘭世界開始翻譯東方波斯、印度、古希臘羅馬文明的著作(特別是亞里士多德的作品),其醫學、自然科學、音樂、藝術、文學高度發展,到十二世紀時達到顛峰,更間接回饋西方社會,促成歐洲大學和基督教經院哲學的發展。十三世紀中葉,阿拉伯帝國被蒙古成吉思罕打敗,在隨後幾世紀內失落政治、經濟地位,阿拉伯世界幾乎瓦解,敘利亞、伊拉克、埃及等地成為卾圖曼突厥人的屬地。到了十八世紀,卾圖曼帝國日趨衰落,英、法西方世界開始入侵,伊斯蘭世界逐漸淪為西方的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無力抵抗。二次大戰後,伊斯蘭國家民族主義抬頭,努力建立獨立國家,伊斯蘭世界才陸續脫離西方的殖民統治。

從以上歷史變遷的過程,可以了解到當代伊斯蘭世界與美國強權的衝突,並非出於歷史仇恨,而是現代政治與經濟紛爭的產物。簡言之,美國在1948年以色列建國後對其採取偏袒政策並建立戰略夥伴關係後,她和伊斯蘭世界的關係才開始磨擦。等到蘇聯解體,東西陣營冷戰結束,美國把伊斯蘭當成首要敵人,雙方關係開始緊張。從老布希開始,美國試圖介入回教世界,衝突升高;911事件後,在小布希主導下,美國朝野醜化並痛恨伊斯蘭;等到阿富汗和伊拉克戰爭後,伊斯蘭世界更掀起全面仇美與反美浪潮,宗教衝突至此達到新高。

面對此一情勢,有識之士指出,只有當美國改變其霸權心態和政策,不再介入回教世界,並放棄以「民主」之名卻控制他人之實的作法,和平才有可能。我們也應認知,伊斯蘭是愛好和平的宗教團體,也是目前全球對抗世俗主義最徹底的宗教團體。

再思基督教對戰爭的態度:

初代基督教自始就堅持以基督的復活主權為「和平」的基礎,因此教會總是不願意讓屬世政權「神聖化」其主張和作為(即現今所謂的「造神運動」),這明顯表現在初代教會對羅馬皇帝崇拜和隨後帝國迫害的抵抗運動上。然而,自第四世紀起,當基督教成為主流,由君士坦丁大帝肇始的基督教王國(Christendom)卻打破了此一政教間互為抗衡的張力,基督教開始與帝國治下的「羅馬和平」(pax Romana)結合。「和平」的概念從此帶有「政治主權統治」的意涵,君士坦丁對基督教的強力支持也被視為在世界上實現上帝國的倡導者與促成者。

出身小派傳統的倫理學家猶德(John H. Yoder)主張,自中世紀初期起,這個「政教重新結盟(re-alignment)」的現實政治勢力就取代了源自希伯來宗教遠景的「世界公平秩序」的理想,轉為追求一個相對、不完全、以消弭戰亂並維持安寧為滿足的主流現世秩序。結果是,「正義之戰」(just war)的理論逐漸形成主流,不過至少仍堅持著對「正當程序」的堅持、對統治者的權力限制,以及對受害者及弱勢者之權益的保障等關懷。相對於此一帶有「國家主義」特質的主流模式,另一個替代方案就是出自小派傳統的「和平/反戰主義」(pacifism)模式。此一堅決反對任何戰爭形式的和平傳統早自十六世紀就已存在於小派宗教改革運動裡,在十九世紀時又因俄國文豪托爾斯泰和美國廢奴主義者蓋瑞森(Garrison)等人的倡導而再度盛行。

時至今日,「正義之戰」與「和平/反戰主義」就成為基督教世界裡的兩大陣營,二者立場雖有緊張,但皆堅決反對以不正當理由所發動的戰爭,以及使用不人道、不符合國際公約的工具或方法,在普世教會組織裡同被接納為正當的倫理立場。以小布希全然不遵守「正義之戰」的正當程序,公然違背聯合國決議且片面出兵伊拉克為例,全球基督教界可以說不分主流、小派,對其全面抨擊。

怯除基要主義的心態:

綜上所述,宗教、族群、意識型態的纏結關係,加上基要主義式的宗教信念,是導致全球衝突不斷的主因。基要主義(fundamentalism,或譯「基本教義派」)源自美國基督新教,是對宗教現代化的一個反動,原本和「聖經無誤論」或「耶穌再臨的前千禧年論」等學說有關,但如今已泛指嚴格信奉經典中所謂「正統」教義的各種極端宗教組織。基要主義之所以和宗教、族群、政治認同糾纏不清,主要是因為它提供了「絕對化」或「正當化」某一個利益團體或其主張的心態及思考方式,尤其是當這些團體為保存並維護自己所宣稱的絕對真理時,他們會不惜對任何公開敵對者進行「正義之戰」或「聖戰」,這也是宗教「自我絕對化」的最大危險。

當代宗教歷史學者凱倫‧阿姆斯壯(Karen Armstrong)在《為神而戰》一書中詳盡描述基要主義者在這些宗教傳統裡的發展。她指出,在二十世紀晚期的世界裡,在所有主要宗教內部,都湧現一支普遍被稱為「基本教義派」或「基要主義者」的虔誠、好戰流派,他們似乎總是堅決抵制現代社會裡許多富有正面意義的價值,諸如民主制度、多元主義、宗教容忍、和平維護、言論自由、政教分離等,且定意要對抗世俗的霸權。根據凱倫的分析,基要主義者活在「神聖」的思維及「神思」(mythos)的語言系統中,在回溯其宗教傳統中堅守其中的「正統」教義和倫理規範,並試圖將自己信仰裡的「神思」轉換成現代世界裡的「理則」,反對世俗思想、相對主義、個人主義。換句話說,基要主義代表一種危機心態,往往激烈反擊,甚至訴諸暴力。

結果,在基要主義和世俗主義之間形成了極端對立的陣營。嚴格地說,基要主義者的想法和心態其實根源自於恐懼,一種對現代世界失望和害怕遭到滅絕的心理。然而,這種企圖重新「聖化」世界的運動,因為缺乏悲憫胸懷,所以變得扭曲和充滿侵略意味,進而宣揚起一種拒斥、仇恨甚至暴力的意識形態。坦白說,很少人會懷疑基要主義者的信仰熱誠,他們有異於主流宗教傳統的立場也應該受到尊重。然而,他們那種「奉上帝之名」行事,且帶有「自我絕對化」傾向的排他心態,加上強烈的權力慾和控制慾,以及似乎永無止盡的好鬥性格,實在讓人無法苟同。

結語:培養謙卑寬容、互相接納的心態

這十幾年來,我曾經代表總會、神學院到過許多國家參與會議、做研究,走遍世界六大洲,特別是讀書時在北美洲待過相當長的時間,因此有機會結識不同種族、文化的朋友。做為一個「普世人」,這些經歷塑造了我的多元文化觀,既深刻又難忘:在巴西的薩爾瓦多(Salvador)和迦納的阿卡拉(Accra)探視數百萬奴隸曾經被集體販賣的歷史現場,在斯里蘭卡體認辛哈立人和塔米爾人一世紀來的族群衝突,在緬甸眼見金碧輝煌的佛塔、腐敗專權的軍政府和貧窮乖順的人民毫不協調地交織在一起,在印尼經驗到回教與基督教的宗教衝突以及東帝汶與印尼的抗爭,在阿根廷與半世紀前失落子女的「瑪雅母親」相遇,在厄瓜多爾參觀毒品交易所間接培育的美麗玫瑰花,在辛巴威和尚比亞看到無所不在的貧窮、孩童參戰、愛滋病快速傳播等現象,在肯亞訪問傲然獨立的馬賽人(Masai)並體會他們的多妻制度等。然而,這些人民單純、善良的心靈,以及他們所擁有的文化和宗教傳統,卻又是如此的豐富、多元、吸引人!他們的人性中同樣的具有高尚、美麗、熱情的一面,以及貪婪、邪惡、墮落的另一面,這些都幫助我學習成為一個更謙卑、寬容、會欣賞別人、會接納別人的人,並體會和平、合一、和諧之美!誠願所有台灣人都能學習謙卑寬容、互相接納的生命態度!

[參考資料]

John H. Yoder, “Peace,” Dictionary of the Ecumenical Movement (Geneva: WCC, 1991), p. 786.

利傳田,〈現代穆斯林政治、社會、文化的變遷:美國與伊斯蘭世界衝突的探討〉,網路文章。

鄭仰恩,〈以神為名?—具有悲劇性格的基要主義者〉,《道》雜誌,第18期(台北:台灣神學雜誌社,2004年2月),頁62-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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