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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隱士與詹益樺

三隱士與詹益樺

陳真

2020. 06. 20.

差不多是1987或1988年,有一天,忘了是農權會開會還是民進黨開會,我因為不喜歡開會,所以沒進去,待在會議室外面看報紙。突然,碰的一聲,有個人怒氣沖沖走出來,邊走邊罵「幹伊娘,整天罵國民黨!真的是心靈刑求!」那個人就是詹益樺。

我也常使用「心靈刑求」一詞,就是跟詹益樺借來的。

我問他怎麼回事?何故生氣?他說「何止生氣,真的是心靈刑求,這些人整天就只會罵國民黨!」

為何罵國民黨會讓阿樺感覺心靈被刑求?其實我不用問也知道答案,因為我自己也有同樣的感覺,過去每次聽黨外同志們罵國民黨,感覺真是很痛苦,一如我現在也不喜歡聽到人們一直罵民進黨,總是會有一種彷彿心靈反覆遭受虐待的感覺。

為什麼呢?因為這些人每天就只會罵罵罵,甚至還匿名罵,真是很沒出息。罵有啥用呢?你應該要用行動去打擊它、摧毀它啊!而不是只會泡一杯咖啡,一邊享受咖啡,一邊打打鍵盤,或三五好友耍耍嘴皮,一直罵罵罵,罵得好開心;你開心,我也開心,彷彿罵完就沒事了似的。

每個存在主義者都拼命否認自己是個存在主義者,因為存在主義者很不喜歡給自己貼標籤,畢竟生命不是商品,不是某種角色,不是一種可以斷章取義的東西。

我也有這毛病。我長年不願受訪的原因之一是,我實在很不想要被人給貼上一些在我看來充滿羞辱性的標籤,然後傻乎乎地對著鏡頭講些四平八穩的空話。

將來我要是有個墓碑,千萬也不要貼標籤。我就只是一個「人」,名叫陳真,其它都是多餘;就跟任何一條狗一樣,狗就是狗,牠也許有個名字,也許連名字也沒有,但是這樣就夠了,其它都是多餘。我絕不會寫說什麼「這裏躺著一個哲學家」之類的傻話。

我能理解為什麼存在主義者如此在乎 authentic(真實)這個字。「真實」就是活生生的血肉,它的反面是什麼呢?就是塑膠:蒼白,空洞,一堆空話,玩概念,玩修辭,玩到最後只是玩掉生命應有的「真實性」(authenticity) 。 

詹益樺所賭爛的,也許就是這樣一種「失真感」(inauthenticity),在空洞的無謂話語中,生命失去應有的血色與溫度。

詹益樺常拿我當忠實聽眾,往往一講就是一兩小時。其實,他講得比誰都多,講概念講邏輯講理性講道德講信仰,什麼都講,包括講政治,更包括罵國民黨。雖然我自認書讀得比他多,口才與思維比他好;應該是我來教他,不是他教我吧,但我總是聽,而從不逞一己之能。為什麼呢?

認識我的人也許知道我生平非常推崇一篇小說,是托爾斯泰寫的「三隱士」。在一些重要時刻,比方說上個世紀千年之交或是某些大過年,我就拿它來做為一種心意,把它貼出來給大家看。

現在應該也算是重要時刻,外敵環伺,祖國興亡,迫在眉睫。所以我把它貼在底下。這篇小說,在我心中默念成千上萬遍,給我很大的安慰。

這篇小說,同時也是維根斯坦所強烈推崇。我相信,一個人如果不會被這小說所深深打動,那他就不可能理解維根斯坦的思想。維根斯坦曾經多次很不悅地說「羅素對我寫的東西,一個字也不懂」。年紀輕輕就寫出「數學原理」的羅素,如此絕頂聰明,世上還會有什麼艱難的知識是他「一個字也不懂」的?

我覺得維根斯坦的哲學如此簡單而有趣,連三歲小孩也有可能懂啊,為什麼羅素居然會「一個字也不懂」呢?道理很簡單,那是因為,理解某些東西,需要的並不僅僅是智能,更需要一種道德能力。或者說,你得有那樣子的「生命」,你才有可能懂得屬於那樣一種生命的「語言」。

也許詹益樺就像那個連怎麼禱告都不會的「三隱士」;是他要教我們才對,不是我們教他。請他為我們這些罪人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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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真

2017.06.20.

底下是公元兩千年的最後一天所寫的一封 “信”,收件人不詳。

我平常不喜歡寫社交信,事實上也回不了數以千計的信,於是經常已讀不回或不讀不回。倘若有回,往往一人回千百人,以文代信,借花獻佛。”三隱士” 這文章,就是借來的花,獻給那些跟我有著同樣苦惱的人。我特別常想起故事末尾主教那段話:

「用你們自己的方式禱告吧!它會傳達到主那裏。不是我該教你們;神的子民啊!請為我們這些罪人禱告。」

每每想起這段話,我的心就像大海上的風暴那般激動起來,非常感動。世俗瑣碎的事情上,例如知識、思想以及各種才華,才智或有高低。但在那個不可說、無法說、難以言喻、無從思索的世界裏,誰主聖潔?不言可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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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隱士

陳真1999. 12. 31.

嗨!回憶一段托爾斯泰的短篇故事,充作千年大禮,希望你也會喜歡。維根斯坦畢生推崇它,說這故事碰觸哲學深沉之處。不管是否如此,在千年交會這一刻,心裡想著這故事,也許文末的夢,總有一天會實現也說不定。這短短篇,不知為何,總是給我極大安慰。希望有一天,我粗鄙憂傷的靈魂,也能飄到那純淨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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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教有一天出海訪視,船上漁民指著一處議論紛紛,主教好奇問那地方是什麼,漁民答,是個荒島,住著三個奇怪隱士。主教希望去看一下。

島上出來高矮不一三個人,穿著簡單破爛,最矮一個臉上有抹不去的微笑,中等身材的,友善而親切,最高一個表情嚴肅。奇怪的是,三人一直手牽手。

主教問:「你們處荒島,如何服侍上帝?」最矮一個答:「我們不知如何服侍上帝。」另一個接著說:「我們只是互相扶持。」最高的也說了:「我們只知道一段禱告詞,『你們三個,我們三個,憐憫我們。』」

主教取消其它行程,花了當天所有時間,辛苦地教他們祈禱文「我的天父」,之後坐船離去。

天色昏暗,船急速回航,美麗星星一顆顆亮起。突然,海面上出現一絲奇異光芒,逐漸靠近。主教喊,那是什麼?當亮光更接近時,就停止了前進。原來是三隱士手牽手在海面上滑行。

主教問:「你們來做什麼?」三隱士異口同聲說:「你教的禱告詞,我們說時記得,一下不說,就一個字不見,慢慢全部都忘。再教一遍。」

主教在胸前劃了十字,傾身向前說:「用你們自己的方式禱告吧!它會傳達到主那裏。不是我該教你們;神的子民啊!請為我們這些罪人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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