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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老兵

編者前言:

這是最近一期《冷暖人生》的整個對白,題目是「台灣老兵」。有辦法使用電腦新科技的人,應該直接上網看節目,看那個影像。光是文字,少了很多血肉。同樣一句話,意義大不同。話的意思不在話裏頭,而在講話的人身上,你得看那個表情神色,你得理解那些話是放在一個什麼樣的生命經驗裏,才有辦法理解那些話。

維根斯坦說:「你若能理解一個句子,那你就是理解了一種生命。」句子是死的、無法理解的,除非你理解背後那個說出這個句子的「人」;是「人」,使沒有生命跡象的話語獲得生命。

戰爭似乎無從理解,除非經歷過它。有時講到「反戰」這個詞,黏在自己身上,總讓我覺得有點彆扭,感覺有點自欺欺人。我若不了解戰爭,如何能反對它?總不可能反對一種憑空幻想的東西吧?但我又怎能說我真的了解戰爭呢?

未曾經歷過戰爭的人,也許沒有辦法了解戰爭。前幾天鳳凰衛視的《鳳凰大視野》,記錄韓戰。打開電視時,節目已近尾聲。節目採訪當時中國抗美援朝、參與簽署停戰協定的一個人。簽署後十二個小時,協定開始生效。簽協定時,外邊仍然炮聲隆隆。

十二個小時到了,影像旁白說:

數年不斷的震耳轟炸,突然平息,靜悄悄沒有一點聲音。人們開始從山洞、叢林裏或各種掩體中,走出來。沒有歡呼,沒有慶祝。

這時我看到一些人,一身破爛,斷手殘肢地緩緩走出來;有些則躺在擔架上。一個全身污穢的士兵坐在地上,彎膝低頭,頭就倚靠著一把豎立的長槍,一動也不動,默然無語,顯得十分疲憊。

我對戰爭的理解,大約就是這樣。也釦痦z解的不是戰爭本身,而是理解了一點有關「人」這樣一種生物。而這恐怕是台灣這個粗糙社會所最缺乏的東西。喧鬧不休,屁話滿天,所謂為崇高理想打拼、吶喊的各種陣營和「支持者」。沒有血肉,剩下的只是一些無從理解、當事人其實也一點都不當真的屁話、蠢話。與其說那是熱情,不如說那只是一種內分泌吧。

台灣社會沒有理解「人」的能力或意願。「人」歸類化約成幾個項目,從這些項目的定量指標來理解,比方說學歷、財富、身材和地位等。至於那些夠不上各種指標的人,對之毫無興趣,派給幾個標籤就給「定位」了。

台灣社會本有各種豐富的生命來源,但主流卻建立起一種空洞的看世界方式;在這空洞的眼光下,看不到人,看不到生命,而只看到一些毫無意義的權勢及其鬥爭,看到一些自欺欺人的所謂理想和利益。

活在台灣挺孤單,特別是活在菁英圈子裏。人們在乎的,只是一些對你毫無吸引力的東西;所談論的,是一些缺乏血肉和智能的空洞話語。你得一直扭曲自己來迎合這樣一種扭曲,陪笑臉,說些你不想跟他們說或根本沒興趣說的人事物。

如果哪天老兵或榮民或某某人事物成為一種「矚目的焦點」,那肯定又是在「流行」一些什麼話題了。如果你要搞流行追流行,靜不下來,那你將聽不見聲音,看不見影像。

陳真 2004.11.15



《冷暖人生》台灣老兵

2004年10月19日 16:56

(旁白)十八歲愛玩、喜歡槍的他,偶然成了一名軍人

一場戰爭,那最後一根救命的纜繩牽引著他穿越海峽

沒有告別,沒有方向

五十年的流離 究竟哪是家

台灣老兵

陳曉楠:各位好,這裡是冷暖人生,拍攝台灣老兵是我們一直以來的心願,最近有一次偶然的機會,得以到台灣去訪問,於是在起程之前,我開始幾次三番的求台灣的同事幫我個忙,聯繫一位老兵,因為決定的實在倉促,而且又隔著個海峽,到底怎麼樣能夠在幾十萬的老兵,在茫茫的人海當中找到我的採訪對象呢,所以我就不斷地打電話去騷擾台灣的同事,說,拜託拜託,一定要幫我找一位有故事可講的人。

台灣的同事倒是相當的淡定,告訴我說,你放心,隨便找哪一位老兵,一定都有故事講,而且一定都超乎你的想像。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怎麼會不是呢,六十萬的老兵,哪一個不是因著人生當中的一次最無防備的偶然,沒有任何告別,就去到了他鄉,哪一個不是抱著三兩天就可以見到家人的熱望而無意之間展開了一場人生當中恐怕是最為漫長的等待;哪一個,不是經歷了戰火,經歷了隔離,思念,無奈和嘆息,經歷了這人世間最不可思議的意外和無常。

六十萬人,他們的命運,每一個人都迭蕩起伏,每一個人都自成一章。所以我就真的照她的話,最終我們隨便找了一位老兵,他姓陳,我叫他陳老先生,這是我所有的採訪當中,唯一沒有任何事先的接觸,沒有半點準備的一次,因為在見到他之前,剛剛從海峽那邊趕過來的我,對他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解說)1953年7月16日淩晨5時,由美國中央情報局訓練,駐紮在金門、大陳等島嶼的「遊擊隊」及國民黨正規軍數千人,在海軍、空軍的支援下突襲福建東山島,發動了自國民黨潰敗後針對大陸最大規模的一次軍事行動。國民黨突襲部隊以二十餘輛水陸兩棲坦克為先鋒在東山島搶灘登陸,一上海灘即遭到人民解放軍猛烈、頑強的阻擊。

陳先生:剛開始登陸的時候,我們一條船,靠近沙灘上,共產黨的部隊在上面用機槍掃射,我們當時就死了很多人。

陳曉楠:害怕嗎。

陳先生:不怕,上戰場的時候根本不怕。

陳曉楠:為什麼會不怕呢,你不是從來沒上過戰場?

陳先生:上了戰場,你怕都沒用。

陳曉楠:你有沒有看到你很熟識的人倒下去?

陳先生:有有有,炮彈打過來的時候,我們大隊部主任當場就人都被打碎了。

陳曉楠:就在你身邊?

陳先生:就在我身邊,它這個部隊是韓戰結束以後,是林彪,中國大陸的林彪那個部隊,最能打仗那個部隊。

(解說)陳克興,70歲,浙江溫州洞頭縣人,17歲入伍。1949年國民黨在大陸戰敗,戰爭造成將近200萬內地人口向外遷移,前後約120萬人到了台灣,其中包括大約60萬國民政府軍人,陳克興是這滾滾遷徙人潮中普通的一個。陳克興是家中的長子,他從小淘氣、任性,成為一名軍人,完全是一個偶然。

陳克興先生

陳先生:那時候也有國軍部隊,也有游擊部隊,住在我們當地,都是年紀輕的,參軍,都是二十來歲,小夥子。那時我很羨慕,不錯,我在共產黨部隊裏也吃過飯,也跳過舞,跳扭秧歌。

陳曉楠:扭秧歌,是吧。

陳先生:就是扭秧歌,進三步退一步,我都會跳,後來他們住不了多久,部隊也離開我們那個地方,以後國民黨的部隊來了,那時候我十七八歲的時候,我很喜歡玩槍,我在部隊(駐在)的時候,住在我們村莊裏,我就跟他們聊天,我就跟部隊的軍人一起聊天,一起吃飯,他就問我,小鬼,你要不要當兵,我說可以啊,我就這樣子,參加部隊了。

陳曉楠:那會兒對你來講,參加共產黨的部隊,和參加國民黨的部隊有什麼區別嗎。

陳先生:那時候我們沒有想到什麼共產黨部隊跟國民黨部隊的區別。

陳曉楠:對你來講,只要參加部隊就行。

陳先生:嗯,對。

陳曉楠:沒有想到說要參加哪一邊?

陳先生:沒有,那時候沒有什麼國家民族主義觀念,沒有。在我那個年齡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愛國,什麼叫主義,什麼叫共產黨,什麼叫國民黨,我不知道。

陳曉楠:你家里捨得讓你去參軍嗎。

陳先生:那時候我爺爺還在,到部隊裏找我,要我回家,我是已經參軍了,我就不回家了,我爺爺很傷心,爺爺一直勸我回家,結果勸不動我,我爺爺就流眼淚,真的,我很對不起我爺爺。

(解說)1949年,國民黨退守台灣以後,仍然控制著金門、馬祖、大陳等外島。這些島嶼聚集有上萬國民黨遊擊隊打著「反共救國軍」的旗號,憑藉這些島嶼作為突襲大陸東南沿海地區的基地和「反攻大陸」的跳板。陳克興參軍後隨隊伍一路退卻,最後到了大陳島附近的一個小島,成為了一名「反共救國軍」游擊隊隊員。

陳先生:到了軍隊之後,跟我在家的時候完全不一樣,在軍隊的時候,你就感覺訓練,要服從命令,在家裏自由自在,是吧,我們在那個時候,十七八歲,在軍隊訓練,很苦。

陳曉楠:和你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陳先生:完全不一樣,我們的部隊是游擊部隊,吃不飽,穿不暖,訓練還特別嚴格,軍紀特別嚴,你當兵不能說隨隨便便到老百姓家裏去,拿點什麼東西,不可以。

陳曉楠:那會兒有沒有點後悔?

陳先生:我覺得已經來了,也沒有什麼後悔,有好多人被抓來的,後悔,不想當兵,逃跑,但是逃跑不了,被他抓回來的,都是以軍法審判,槍斃,好多,這種情況我們都不敢輕易想這個念頭。

(解說)「東山島戰役」是陳克興當兵三個月參加的第一場真刀真槍的戰鬥。陳克興安全地穿過了海灘並隨部隊攻上了一個無名高地,但就在他和戰友吶喊著衝向另一個山峰的時候,一陣密集猛烈的槍彈突然襲來,陳克興感覺到身體好像猛然間被重重地擊了一拳,眼前一黑就向後倒了下去。

陳先生:我的手指這裡斷了,臉上也打了,全部都是傷。當時(受)傷的時候,這個子彈,炮彈打在身上,感受,有熱度,舒服得很,當時打傷我,舒服得很。過了差不多二十分鐘以後,那個痛的滋味就真是受不了,我希望,求求上天,你這個炮彈能夠打到我的身上,一發炮彈把我報銷算了。

當時我很幸運,我遇到我部隊的一個幹事,路過我那個交通口前面,我(被)打傷了,一臉完全都是血,手腫起來,人家認我認不到,我認人家,我這個眼睛看得到,我就叫我們部隊那個長官,幹事,我叫他名字,這個人現在還在,他問我你是誰,我就把我的名字告訴他,我是陳克興,他就把我扶下來到灘頭,(被)打傷的傷兵無計其數,在那裏叫一叫,喊一喊。

(解說)1953年7月17號,人民解放軍增援部隊源源開進東山島,上午9時,胡璉將軍下令突襲部隊登船撤退,而這時身負重傷躺在沙灘上的陳克興由於流血過多、極度疲勞,還在沉沉的昏睡。

陳先生:我因為受傷了嘛,流血流得過多,人都疲勞了,疲勞的時候,一下子睡覺睡著了,那時候下來是下午大概是五六點鐘,到了晚上了,部隊已經撤退了,撤退的時候,我在睡覺當中,我作了一個夢,這個夢就是我爺爺來叫我,叫我的名字,克興,意思是叫我的名字,你趕快起來,我一下驚醒了,我從睡夢中驚醒了。

我眼睛張開一看,部隊經過我的前面,最後一個排就經過我前面,我(睜)開眼睛看的時候,我這個眼睛看得到,我一看,哦,他們講話的口音就是我們那個部隊裏的,我就跟他們撤退下來。到了我們遊擊部隊,眼睛都睜不開,我這個眼睛已經失明了,當時腫得那麼大;手打傷的時候,手都腫起來,這個眼睛也睜不開。部隊坐那小舢舨,靠在背肩上,人再慢慢地爬上去。

結果他們都爬上去了,他們說,(我聽到上面叫,)「上船沒有」,我在下面就叫了,我說同志,我說下面有個人,他說你爬上來,我說我不能爬,好,上面派人來幫我綁起來,拉上來。

陳曉楠:你從海灘上,上船的那一剎那,有沒有一點點意識,就是說你要離開你現在在的那個海灘所屬的大陸,你可能要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可能會回不來,有沒有一點點的意識。

陳先生:那時候意識上,我現在已經受傷了,送到游擊基地,將來他們怎麼把我送到什麼地方,由上面來決定。

陳曉楠:只要離開那個戰場就行。

陳先生:嗯,對。

(解說)陳克興被纜繩綁著拖上了最後一艘撤退的船隻離開了東山島,離開了大陸,看著漸漸遠去的海岸線,陳克興根本沒有想到這一次沒有告別、沒有方向的離開對於他意味著什麼。忍受著傷口的劇痛,陳克興只想儘快地遠離東山島,遠離那噩夢般的戰場。幾天以後,陳克興和一批「東山島戰役」的危重傷員從大陳島被緊急空運到了台灣。

陳先生:我們第一批重傷,在醫院裏頭睡覺,都做夢在叫「衝呀!殺呀!衝呀,殺呀」,死了很多人,我們部隊損失百分之三十幾以上。

陳曉楠:三個人死一個。

陳先生:三個人死一個。包括我這樣子,打成殘廢不算,三分之一已經去了就回不來,我想我留了半條命回來。我這裡,這個地方。壓一下,裏面有個小顆粒的東西,現在這個(子彈)已經長好,被肉包好了,對身體健康沒有妨礙。

陳曉楠:這顆子彈就永遠留在裏面了。

陳先生:嗯,我肺部裏還有一顆子彈,然後我這個眼睛可以拿得下來,是假的眼睛,你害怕不害怕。

陳曉楠:不害怕。

陳先生:我這個眼睛這樣子,沒有眼球。

陳曉楠:對你來講,當時剛20歲,你當時意識到眼睛永遠治不好了,那是什麼感覺?

陳先生:當時我裝假眼睛之前,我照鏡子,眼睛好深一個洞,眼球都沒有了。悲傷得不得了!我想,這一輩子完了!我說我今後也娶不到老婆了,我是這樣子想。

陳曉楠:想過嗎,如果沒有爺爺托的這個夢,如果你當時沒勁爬,如果你喊,沒人聽得見,會怎麼樣?

陳先生:當時沒有我爺爺托夢給我,我睡覺睡著了,長睡,我漂到海裏去了,那死活就不一定了,所以我很感謝我爺爺托這個夢給我,我能到台灣治好,我經常這樣想,我有一天我回家去,我第一件事情,要把我爺爺的墳墓要做好。

陳曉楠:在戰爭當中失去眼睛,曾讓當年還是一個年輕小夥的陳老先生久久不能釋懷,他說剛剛裝上假眼的時候,曾經有一次,他在電影院裏看電影,不知怎麼的,假眼睛掉在了地上,於是他就開始非常慌亂地在黑暗中,在地上摸索,嘴裏高喊著,我的眼睛呢,誰看見我的眼睛了。

周圍的人都用非常詫異的眼光看著他,他說,那一幕他一生都不會忘記。而那只假眼睛也從此跟著他走過了將近五十個春秋,如今從陳老先生那習以為常的表情上,其實已經很難再找尋到當年那撕心裂肺的傷痛了,不過我發現在他情緒激動的時候,他還是會不自覺地抬起手來,在厚厚的鏡片後面擦一擦他那一隻眼睛,雖然那裏應該已經沒有什麼知覺了,更不會流出眼淚,可是他的那個動作還是會讓我知道,此刻,他的眼睛其實已經濕潤了。

(解說)陳克興傷癒後被認定為二等殘廢軍人,按規定不能再回部隊了。陳克興說那時候他除了在軍隊還有些熟識的戰友以外,在台灣舉目無親,他無法想像自己退伍後一個人在這個全然陌生的環境當中怎麼生活,他也根本沒有打算要在台灣成家立業,他認為國民黨軍隊只是暫時撤退到台灣這個「省」,等到「反攻大陸」,他很快就可以回到浙江老家和家人團聚。對陌生、孤獨的恐懼和對回家的渴望,使陳克興決定重返部隊。

陳先生:對台灣很陌生,當時我是在台灣舉目無親,沒親沒戚,退下來去幹什麼,你當軍人一無所長,一無所有,退下來幹什麼,當時退下來,好多軍人拿了三百塊錢,三百多塊錢,退下來,兩套衣服,那時候,好,這些軍人拿了這個錢,吃光用光,台灣社會上派出所的,抓的都是這些老兵,在社會上沒有事(做只能)打架,軍人下來沒有錢,你願意抓就抓,搞得沒有辦法。

當時按照政府國家(的規定),你軍人在戰場打傷成殘廢了,已經成殘廢,二等殘,不可以回到部隊去,我經過跟朋友商量之後,我說我不想到社會上去,我想回到你們部隊去。我朋友跟我商量,你唯一的辦法,只有打報告,給蔣經國,蔣經國批下來可以就可以,不是蔣經國批下來,任何人都不行,法律明文規定。所以(給)蔣經國打報告,他給我批了十二個字,殘而不廢,愛國深切,精神可佳,很快批下來,允許我再回到大陳去。

(解說)陳克興如願重新回到了部隊,但是當他再一次走進軍營大門的時候,他感受到的卻不是兄弟般的戰友情誼,而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圍。當時正值台灣白色恐怖時期,「檢舉匪諜」已發展成了一場全民運動,軍隊成了檢肅「匪諜」的重點,戰友之間相互連保,如有發現匪諜潛伏以及通匪嫌疑,連保人和主管人員都會受到嚴厲的懲處,軍中特務密布,人人自危。

陳先生:有三個人一個小組,一個班裏面是十二個人,有四個小組,我們三個人,你也不曉得我,我也不曉你,但是三個人當中,其中有一個是上面指派的,我那時候當班長,還不知道我們這個十二個人當中,哪幾個人是小組長,我都不知道,這是完全由我們部隊人員來控制的組織,好多老兵,稀裏糊塗送了一條命,一些老兵聽收音機,撥電波,撥到中國人民解放軍前線廣播電臺,這樣子,給部隊長官聽到的時候,這不行,一句話審叛你,說他是有匪諜嫌疑,拿去槍斃,有好多人,是被人家污告,說他是匪諜嫌疑,同共產黨是匪諜,用電療,逼他招供,用那電療,電流太強了,把腦子都電壞了,變成精神病。

陳曉楠:什麼樣的人會被誣告成這種人?

陳先生:在部隊裏,對現實不滿,對長官不尊重,這些人,都列為思想不正確的人,多得不得了。

陳曉楠:那不是那個氣氛很恐怖嗎?

陳先生:是恐怖,所以在部隊來說,那時候不能亂講話。

(解說)蔣介石退守台灣後一直沒有放棄「反攻大陸」,為了穩定軍心,鼓舞士氣,國民黨立法院通過「反共抗俄戰士授田條例」,向凡是參加反共抗俄戰爭滿兩年的三軍戰士頒發「授田證」,許諾「光復大陸」後他們可獲得每年出產淨稻穀三千市斤的田地,由官兵家鄉的各地政府授田。雖然現在看來「反共抗俄」、「戰士授田」是兩個根本就不存在、並且荒謬的大餅,但是在當時,卻給了陳克興無限的希望,回家的希望。

陳曉楠:你開始的時候,你自己抱了多大希望?你覺得還能回得去?

陳先生:有抱希望,人活著,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活著一天,都要抱著一個希望,所以我們當時都抱著希望。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打倒朱毛,發動,這是早上,晚上,這口號必須喊的,早上,晚上,必定要喊,大家口號一致,團結一致。要返回大陸,這個決心,所以好多老兵當年抱著這種希望的人,好多老兵,都沒有結婚,當時台灣土地便宜得很,稍微拿點錢買點土地,現在都是大富翁了,都是抱著一種返回大陸的希望,有幾個錢,你不去買土地,買土地幹什麼,打起仗來帶不起,沒用;結婚,結婚幹什麼,我馬上要回大陸去,所以一直拖,一直抱著這個希望。

這個希望帶著好多這些老兵晚年悲慘的生活,沒有這種希望,他怎麼不去結婚呢,生愛子呢,成家呢,立業了,對不對?抱著這種希望的人,一天過一天,所以說錢用光了,一年大一年,返回大陸沒希望,成家立業沒希望,所以好多老兵苦。在台灣,好多老兵,你當年沒去看過,生活都很苦,就是因為這些人,當時的想法,抱著返回大陸的希望,寄予太大。

陳曉楠:那個時候這個希望對你們來講有多麼重要?

陳先生:當然重要,一生當中,我們能夠回家去還不重要嗎,比任何東西都重要。

(解說)陳克興和他的戰友抱著打回去,重回故鄉的希望,但是這個希望帶給他們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傷心和失望,隨著歲月的流失,這種傷心與失望非旦沒有淡去,反而愈加地濃烈,不停地灼烤著他們的心,回家,漸漸地變成了一個渴望而不可及的夢。

陳先生:打回大陸去,要看國際形勢和力量,自己光台灣這些老兵,打什麼,沒辦法打。

陳曉楠:那你們在軍隊裏的時候,大家討論這事嗎。

陳先生:有,我們私下討論,公開不討論。

陳曉楠:私下怎麼談呢?

陳先生:私下,哎呀,我們今年過了,明年希望返回大陸去,過了一年,也沒有動靜,再過一年,就沒有希望了。

陳曉楠:那個時候你們私下裏討論起來,那個氣氛是什麼樣的,每次說到這個話題?

陳先生:他們都是很悲傷的表情,我們從小離開家人,家人見不到,流浪在外面,在軍區生活,那麼苦,我們是為 而辛苦,而戰,然後講到激動的時候,兩個戰友抱到一起大哭一場。

陳曉楠:我聽說當時很多人覺得沒希望了以後,甚至還有不少人自殺。

陳先生:有,好多,也有。

陳曉楠:每次聽說這種消息,心裏會是什麼感覺?

陳先生:感覺,時代給我們造成這種悲劇,個人的悲劇。

陳曉楠:僅僅是因為小時候貪玩,因為喜歡槍,就參加了本來一點都不了解的軍隊,還沒有來得及後悔,已經被送上了戰場;然後,失去了眼睛,又迷迷糊糊地送到了從來沒有被聽說的他鄉,喊著打回去的口號,一次次地升起希望,又一次次地失望,直到回家這兩個字,最終成為他最為癡迷的妄想。

在回憶這所有這一切的時候,這一步步已經走過了大半的人生的時候,我發現陳老先生,他一直在笑,他的嘴角還有一個淺淺的酒窩,然後我甚至有的時候覺得這笑容竟然有幾分孩子氣,或者說,還有些自嘲的味道。

我一次次問他,如何能讓自己相信,並且接受這些命運的可笑的捉弄,人生的所謂怪謬無常呢,他總是用幾個很簡單的字回答我,是啊,不可思議,除此之外,他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解釋,的確如此,在面對這些歲月的時候,有誰能給出一個完美的解釋呢,或許只有一笑了之。

陳先生:我出來就是一套便裝,其他的都沒有了,想家的時候,我從小離開家那段時間,我家裏,媽媽,爺爺,妹妹,像他們一些人,只有靠我的記憶來回想。我在台灣一直很想念家裏,沒有開放之前的人,好多人發瘋了,想家想得人神經了,台灣這個鎮,在台東,那個地方有個神經病醫院,那些人都是想家想瘋的。

陳曉楠:全住的是老兵。

陳先生:老兵。

陳曉楠:有沒有想過告訴家裏,你現在在哪兒?

陳先生:你想說,無處跟家裏聯絡,從哪跟家裏聯絡,有想,時時刻刻都想,每一天睡覺都想。

(解說)陳克興說,老兵們從頭至尾,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這裡待下去,建立他們新的家園,縱使有了家,那也是短暫的,終將要回去,對他們這一代外省人來說,把台灣當成家,唯一的家,甚至要他們開口對本省人說,我是台灣人,是難以想像,難以說服自己,更是難以啟齒的,雖然最後的真實狀態確實如此,台灣成為了他們唯一的家,而家鄉,只能隔海相望。

陳曉楠:在拍攝的間隙,陳老先生給我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幾年之前,有一個女士到台灣來,見她失散多年的父親,但是很不幸,她沒有見到,因為老人就在她來不久之前,一個人死在了寓所裏,女兒帶回了父親的骨灰,還帶回了幾大箱的布娃娃,因為那個老兵離開家的時候,女兒只有六歲,很喜歡布娃娃。到台灣之後,沒有了任何有關家鄉的消息,可是他堅信,一定還能夠見到家人,所以,他也沒有再婚,每一年女兒生日的時候,他就會買一個布娃娃,小心翼翼地存起來,因為在他的心裏,女兒永遠被定格在了那個喜歡布娃娃的年齡。

陳老先生說,對於每一個老兵來講,返鄉,始終是他們無法阻止的真實想像,而家,娘,想你,回去,這些個詞眼,在他們心中也一刻不曾離開,五十年,就是這一份流露他鄉,不知何處的切膚之痛,像一個永遠不會退卻的傷疤,一筆一劃地刻在他們生命的最深處。

冷暖人生:台灣老兵(下)

2004年10月27日 15:44

(旁白)十七歲的時候,因為貪玩,喜歡槍,陳克興偶然成了一名軍人。

陳克興:他就問我,小鬼,你要不要當兵,我說可以啊,我就這樣子,跟他們就參加部隊。

(旁白)一場戰禍,那最後一根纜繩牽引著他穿越海峽,沒有告別,沒有方向。歷史的乖謬,命運的錯亂,無法掌握的未來。五十年的流離,究竟哪是家。

陳克興:大陸說我們是臺胞,台灣說我們是外省人,好像我們不是這個土地上的人。

(旁白)17歲的時候,僅僅因為貪玩、喜歡槍,就參加了全無了解的軍隊;還沒來得及後悔就被送上了戰場,失去一隻眼睛,被救命的纜繩拉上最後一艘撤退的船隻,迷迷糊糊就穿越海峽來到了從未聽過的「他鄉」。

因為一無所長,舉目無親,抱著「反攻大陸」回家的希望,又毅然決然主動要求重返部隊,天天喊著「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打回去的口號,但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直到回家二字成為最癡迷的妄想。面對這一切,陳克興說他就像是滔滔激流中的一顆沙粒,被裹挾著衝向前方,沒有方向,不知終點。1958年,陳克興決定離開部隊。

陳克興:不是美國來支援台灣反攻大陸,你根本沒希望。那時候就感覺我這樣子到最後下去,我也沒什麼意義,我就打報告退役。

陳曉楠:那個時候,因為你之前曾經不太想走進這個社會,所以你要求重新回到軍隊裏,幾年以後,後來退役的時候,你再面對你馬上要進入的真正的台灣社會,是什麼感覺?

陳克興:我們自己沒有具備謀生的能力,所以怕進入社會,被社會隔離淘汰。第一個,老兵沒有知識,沒有文化;第二個,老兵沒有專長,所以都不受社會歡迎,好多到山上去開發高速公路,修路,這些工作。

陳曉楠:那些活很苦的吧。

陳克興:苦,當時退下來,我也曾經在修公路,我曾經在那裏做過工,那個勞力挑的東西,很吃力,賣勞力的工作。

陳曉楠:在台灣,老兵又被稱作是「榮民」,意思就是榮譽公民,做出過貢獻的人,但是當年這些老兵大多沒什麼文化,退伍之後呢,又沒有一技之長,很難找到工作,他們只有從事最低級的體力勞動,始終處在這個社會的邊緣和底層,而且因為生活困窘,很多人呢,也一輩子光棍,沒有成婚,所以其實,這「榮民」二字的稱呼,並沒有給他們帶來太多的光榮,反而替他們貼上了一些並不光彩的標簽。陳老先生說,當年他自己還算是幸運,因為為人精明,又遇到了一位有情有意的老首長照顧,所以從部隊出來之後,他馬上找到了一份販運水果的工作。

(旁白)在老長官的扶助下,陳克興的生活逐漸穩定了下來,但是他仍然守護著心底那一份重見親人的希望,沒有想過要在台灣永久的呆下去建立自己新的家園,他認為他終將要回去,回到大陸,回到家鄉。陳克興說隨著歲月的流逝,那份是對家鄉和親人刻骨銘心的思念不但沒有淡去,反而愈加濃烈,不停地灼烤著他的心。

陳克興:我以前沒有成家的時候,差不多過年都在朋友家裏過年。

陳曉楠:那個時候到朋友家去過年,那朋友是有家的,那個時候。

陳克興:是,(到)有家眷的戰友家裏過年,他們吃年飯團聚,自己感受,很難過。突然間會想起,人家那麼溫暖的家庭,突然間(想起)自己家裏,一下子,這種心理,傷心得不得了。最怕逢年過節,過年過節思念家裏人,自己還沒有結婚,單身漢的生活,覺得很孤單,很苦悶,一停下來就會想到家裏的事情。

(旁白)1971年10月25號,聯合國第26屆會議通過決議,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的一切權利,台灣國民黨宣佈退出聯合國。台灣退出聯合國的消息,使陳克興對「反攻大陸」徹底絕望,也讓他本就暗淡的回家的希望,變得更加遙不可及。1972年,已年近四十的陳克興在台灣這個「他鄉」,和一個本省女孩建立了新的家園。

陳曉楠:陳老先生說,當年因為文化的隔閡,再加上老兵在社會當中,大多從事底層的體力勞動,社會地位也不高,所以本省人,一般都不太願意把女兒嫁給他們,不過當然也有開明的父母不怕這些,因為他們看中了另外一點,就是當時社會上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說把女兒嫁給老兵,其實也有好處,那就是他們一定對老婆好,一定愛這個家,因為他們已經沒有家了,如果結了婚,這就是他們唯一的家。

陳克興:好多思想,平常就對外省人的排斥,有句話,你要嫁給外省人,情願我把你剁成一個肉塊餵豬。

陳曉楠:有人這麼激烈。

陳克興:有這句話,所以這是女方的家長對外省人的看法如何,像我這個太太,她就告訴她爸爸,我認識一個男朋友,也是姓陳的,我太太也姓陳,我岳父對她說,他說只要你喜歡就可以了,所以就這樣結婚了。

陳曉楠:她對你的家鄉有了解嗎。對你所說的故鄉的一些東西有了解嗎。

陳克興:故鄉,她當時只有聽我老戰友講我故鄉的事情,她畢竟是在台灣出生的,我們從小來自大陸的,兩方面的感情完全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理解。

(旁白)陳克興在台灣建立了一個新的家園,但他認為這不是他唯一的家,這個家只是他在家鄉之外的一個家。他內心那一份濃濃的鄉愁,並沒有因為有了一個新的家園而淡弱。幾年後,當陳克興聽說老兵暗中通過香港中轉信件已和大陸的親人聯繫上的消息後,他立即試探性地寄出了離家二十二年後的第一封家書。

陳克興:在民國六十五年,才和家裏通信,香港有個朋友到台灣來我通過他,把我(的信)帶到香港再寄到大陸去,然後大陸回信,到了香港朋友的聯絡處那地方,他收到信才帶到台灣給我。

陳曉楠:你在信上寫了些什麼。

陳克興:第一封信寫得很簡單,說,爺爺,妹妹,我離開家裏多少年了,都沒有見,我希望我能夠很快的接到我這封信,希望你們回信給我,簡單明瞭,但是收到的信的時候,放在我們當地郵政局放了一個多月,這個郵差,他不知道我的爺爺,住址是香港住址,我們當地人在香港的沒有,郵差就去問他的母親,他說這個人是誰,這個郵差的母親告訴他,就是我們隔壁陳某某的孫子。

(旁白)幾個月後,收到了家鄉姐姐的回信得知爺爺已過世,母親還健在的消息,陳克興抱著家信不禁痛哭。陳克興說當年他因為淘氣,喜歡槍就參軍,是爺爺和母親連夜趕到部隊哭著勸他回家,但他執意不聽,他覺得這一生最對不起的就是爺爺和母親。陳克興離家二十二年後終於得到了遠方親人的消息,勾起了他對家鄉更強烈思念。1979年中國大陸政府發佈《告台灣同胞書》,歡迎台灣同胞返鄉探親訪友,骨肉團聚,一聽到這個消息,陳克興就毅然決定偷渡返鄉。

陳克興:當時大陸那方面,我聽到我香港朋友來告訴我,大陸現在歡迎台灣同胞回家探親,既往不咎,過去的事情不談。

陳曉楠:台灣的政策呢。

陳克興:台灣的政策那時候沒有開放。

陳曉楠:如果去了大陸會怎麼樣。

陳克興:去大陸,查到,警備司令部要查問,你去大陸什麼地方,去大陸做些什麼事情,他問了發現你(有問題),問了以後,他就禁止你 永遠不能出境。

陳曉楠:那你怎麼會想到,就是這樣也要去呢。

陳克興:那我想的是,我母親那時候年紀很大了,我再不回去,我沒有機會見到我母親了,抱著這種心裏,所以我不怕任何一切障礙,我都要回到家裏去看看我母親。

陳曉楠:你周圍的人當時有回去的嗎。

陳克興:周圍的人,那時候沒有。

陳曉楠:一個都沒有。

陳克興:當時偷渡回家,浙江省我是第一個,他們統戰部統計,我是第一個。

陳曉楠:你怎麼會膽子那麼大呢,別人都不敢,為什麼你會敢呢。

陳克興:主要是我思鄉心切,思念家人心切,回到家裏去。其他一切都不顧。

陳曉楠:去之前,你都做了什麼樣最壞的思想準備。

陳克興:思想準備,是共產黨今天了不起把我關起來,不讓我回來。

(旁白)1982年6月18號,陳克興和太太帶著六歲的女兒偷偷地踏上了回家路。

陳曉楠:周圍的朋友知道你要回去嗎?

陳克興:那時候不曉得,那時候我秘密地走。

陳曉楠:秘密地。

陳克興:嗯,秘密地,不讓其他人知道。

陳曉楠:你當時怎麼設計的這個路線,怎麼樣能夠掩人耳目。

陳克興:設計的路線,我先辦簽證到泰國,由泰國再轉機到香港,由香港的新華社,辦中國旅行證進去,去辦這個手續的,對方是個女同志,她看一看我,(說)歡迎歡迎,她只有這樣子,有點驚訝的樣子,好像你這個人,從台灣過來,那麼大的膽,有這個感覺。我可以看得出來,我那天上午在辦那個手續,要進到大陸去,結果下午兩點鐘,統戰部就派人到我們家裏去了,他說老太太,告訴我媽說,你兒子由香港辦簽證,回到老家來探親,過去一些事情,老太太不要對你兒子多講。

陳曉楠:踏上大陸那第一腳。

陳克興:踏上大陸第一腳,人就輕鬆了,歸鄉心如箭,希望早一點回到老家,我到老家去,離開家裏那麼多年,還有人給我帶路,我是家住什麼地方,我說你們不要帶路,我說我自己來找,我說你跟後面,我在前面,我一直找,這就是我們的家,他們都拍手,這麼長時間還可以認得到。見到我母親,抱著我母親大哭一場。

陳曉楠:在採訪過程當中,陳老先生幾次哽咽,而每一次過後,他都顯得很不好意思,總是連連跟我解釋說,人老了,控制不住啊,似乎他認為哭,是件很丟臉的事情,我這才想起來,他是個軍人,而且就是因為從小喜歡舞槍弄棒才參的軍,骨子裏始終有著那麼一股剛強,甚至可以說是大男子的勁,他說他當年談戀愛的時候,跟女朋友,也是這麼一翻軍人作風,當認識沒幾天就問人家,成就成,不成就算了,或多或少,恐怕也正是應著這樣的一種性格,他才有了如此這般的人生,因此談到戰場上那一切,甚至談到失去眼睛那樣一種痛苦經歷,他都是一如既往,談笑風生,可是只有說到一個字,那就是家,只有說到他的母親,他老淚縱橫。

陳曉楠:你跟你母親再次見面的時候,你母親是多大年紀了?

陳克興:那時候七十八歲了,我母親在家裏,我沒在那時候生活很苦,老家隔壁鄰居和我妹妹都講,我老母親,炸地瓜的粉,炸糕在路上賣,有一天,賣完了,她那個油就倒在一個瓶子裏頭,再拿回家裏明天再開始做這個買賣,炸油嘛,有一天我弟弟不小心把這個油一腳踩倒了,第二天,炸油的錢都沒有了,家裏都在哭,我聽到這個故事好難過。所以我老母親一直都沒有得到我很好的照顧,我作為子女的,我內心難過,談到這些事情,我內心很激動,傷心流淚。

(旁白)二十二年,等老了少年,等白了黑髮,才回到故鄉,面對親人,回首半個世紀的人世滄桑,陳克興無法解釋,也不知從何說起,眼畢角F曾為軍人很少流痕漸L第一次回鄉時最多的表達。陳克興是浙江第一個返鄉探親的台灣老兵,他的歸來在當地引起了轟動,一回到故鄉很多家裏有人隨部隊去了台灣的人家紛紛趕來打探親人的消息。

陳克興:我回家待了一個禮拜,這一個禮拜當中,我們家鄉人出來台灣那些人,家裏人都到我那邊去打聽消息,我一個禮拜,聲音都啞了,都不能講話了,他們問我,我一個一個告訴他們,晚上睡覺睡不好,白天家裏人多得不得了,人山人海,有些老太太來了,跪下來求我,我說不要這樣,(她說)我的兒子叫什麼名字,你知不知道,家裏天還沒有亮,門口圍了一大堆人,打聽他們的家人的消息,我說我告訴你們,在,你們也不要太高興,不在也不要太傷心,我說在人生過程中很難免的事情,去打仗(難免出事),如果我說哪個還在,家裏人都拍手,說沒有在,哭得傷心得不得了,我說我把老老實實的情形告訴你,在不在,後來在的人,他們的信我都帶回來了,那時候帶信,飛機上抓到不行的呀,查得很嚴格。

陳曉楠:可是你還是帶了?

陳克興:我帶回來了。

陳曉楠:你到大陸去看,當時八二年的時候,大陸和你想像裏一樣嗎。有什麼東西讓你覺得很不一樣,有什麼東西讓你覺得是似曾相識的?

陳克興:不一樣的地方,我們去了台灣,生活起居,和人們的穿著完全不一樣,那時候穿得都是連身裝,我搭乘中國航空公司的飛機到上海的時候,他們的飛機是老舊飛機,那些空中小姐都沒化粧,根本什麼擦口紅,什麼叫口紅都不懂,那時我覺得,那邊人的生活和這邊是完全不一樣的。住在上海華僑飯店,我太太出門,圍了一大堆人,為什麼圍了一大堆人,我老婆擦的指甲油,腳指甲也擦油,那些人光看光看,這個女的怎麼指甲都是紅的,結果我老婆都搞得很難為情,不敢出門。那時候大陸沒開放。還沒開放。

陳曉楠:那時候你跟小女兒說,這是你的家鄉嗎。

陳克興:不是,我告訴她,這是南韓。

陳曉楠:為什麼。

陳克興:我是讓她記得今天我帶你到南韓來玩,你回家,那時候帶她回去六歲,我們不敢告訴我的小女兒,怕她會到台灣來亂講。

曉陳楠:指著地圖告訴她,家在浙江。等到真正帶她到了這兒了,還不敢告訴她,這就是那個家鄉。

陳克興:是。

陳曉楠:到台灣,那個內心裏的擔心還有嗎。

陳克興:擔心是有,但是我很幸運,沒有被他查到。

(旁白)陳克興回到台灣不久,母親就離開了人世。1987年11月,台灣國民黨政府解除禁令,允許老兵回鄉探親,台灣老兵先後回到家鄉與親人團聚,演繹出許多令人無法想像的故事。政治解禁後,陳克興又多次回到故鄉,並為爺爺修墳立碑,了卻了多年的心願。在台灣有個幸福的家,回鄉的路也沒有了阻隔,陳克興有關家的故事似乎已經有了一個不錯的結局,但陳克興說雖然他有兩個家,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沒有「家」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並深深刺痛、撕裂著他。

陳克興:他們對我們的看法就是在中國大陸戰敗,這些戰敗分子到台灣來佔領台灣。

陳曉楠:戰敗分子,佔領台灣?

陳克興:嗯,你不是台灣人,所以我們,像我這一代人,最可憐了,在大陸的時候,大陸說我們是臺胞,在台灣,台灣說我們是外省人。

陳曉楠:好像哪兒都不是家的感覺。

陳克興:好像我們不是這個土地上的人一樣。

陳曉楠:剛來的時候這種感覺強烈嗎。

陳克興:剛來的時候,心態沒有像現在那麼強烈,現在越來越強烈了,民進黨執政,對我們外省人的口號,外省豬滾回去,吃台灣人民納稅的錢,我們想起當年來台灣,台灣是怎麼樣一個環境,是怎麼樣一個社會,老百姓過得什麼生活,因為是國民黨蔣介石帶來那麼多黃金,那麼多部隊到台灣,在蔣經國當政的時候,才把台灣的經濟繁榮起來,老百姓才享受到那麼享受的生活,他(台灣人)現在不承認這一點,我個人作為一個老兵,心理上覺得不平衡。

陳曉楠:像你們執這種觀點,能公開講嗎。

陳克興:我們這個話可以講,看什麼場合下,看什麼人講,假設這個場合民進黨人多的話,這些人不客氣,他就是拳頭打過來,在台灣不認同的人,他說你滾出去,他就打你一頓,目前來講,這些人不會感恩,不但不感恩,現在反過來講說,說我們這外省人,外省豬什麼滾回去,這些聽了,我們心裏實在承受不了。

陳曉楠:這一次的大選,因為出現了很多的變化,那幾天你的心情是什麼樣的。

陳克興:那天開票之後,我三天沒出門,抱著被子,在床舖上悲傷嘆氣大哭一場,像這種悲傷大哭,傷心啊,哭了一場的人很多,不止我一個人,我一些朋友老兵,大家沒事通電話,台灣這個社會已經搞得這樣,怎麼辦,我們還是要活下去,沒辦法,什麼人當政,我們都不管他,老百姓過的生活好就可以,但是有這麼一點,你必須要認同你是中國人,他現在,台灣好多老百姓,他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這一點,是絕對不可以。

(旁白)雖然在台灣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並且在台灣度過了人生中大部分的時光,但是陳克興卻很難想像自己的兒孫那麼輕易地對別人說「我是台灣人,我的家在台灣」,因為他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個中國人,並且這一點永遠都不能改變。

陳克興:我是中國人,因為我出生在中國那個地方,土生土長,我不能忘記那個地方。

陳曉楠:那現在,比如說要問你的家在哪兒,你會覺得你的家在哪兒?

陳克興:我個人感覺我的家,有人問我的話,你現在住在哪,如果在台北問我,我家住在內府,假設說有人問我你的籍貫是哪,我說是中國大陸,浙江省,我生長在大陸,土生土長在大陸,我什麼都可以改,這一點我不能改。

陳曉楠:你這一代人,可能還是把自己當作是原來那個地方的人,中國人,浙江人,孩子們都是在這裡生,在這裡長的吧。

陳克興:是。

陳曉楠:他們呢。

陳克興:他們的觀念,就跟我們不一樣,認同上就有差距了,我始終認為我是中國人,浙江人,孩子們認為我現在住在台灣就是台灣人。

陳曉楠:他們知道浙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嗎。那會兒。還沒來過的時候,會問你嗎。

陳克興:沒有沒有,他們從來沒有問過,他們只有看地圖,中國地圖,浙江位置在什麼地方。

陳曉楠:你會拿著地圖跟他們講。

陳克興:拿著地圖這個時候會講,他們對中國地圖也是很陌生的,了解的並不是很多。

陳曉楠:那你覺得你在講到這些老家,思鄉,這些東西的時候,孩子們真的能聽得懂嗎,能理解其中的滋味嗎。

陳克興:孩子,他們也接受不了,接受不了,他們講是過去那個年代的,就這樣講。

陳曉楠:那你心裏的這些感受,或者對以前的回憶,會去跟誰講呢。

陳克興:現在來說,要講的話,跟子女,子女也不能接受,跟自己太太講,大陸去過了,你經常回家,講這些感受有什麼作用嘛,沒作用,不需要講。

陳曉楠:可是你能控制得住,不去想這些嗎。

陳克興:有時候控制不住,像我近年來,有時候睡到半夜,晚上都起來客廳坐一坐。

陳曉楠:想起什麼。

陳克興:想過去的一些人、事情,想起感嘆良多。

(旁白)陳老先生今年70歲,已退休多年。陳老先生說他在老兵中算是比較幸運的,生活雖算不上富裕,但是兒女、孫子孝順,晚年生活安定幸福。他說很多台灣老兵至今還生活在「眷村」,一些老兵一生未婚,晚景孤苦淒涼,過世時,唯一留下的只有幾件衣服和幾張舊彩票。

雖然也有發跡的人,但這些人僅佔老兵總數的百分之二。陳克興現在每天都要按時去茶館和老戰友喝茶聊天,雖然他們每天說的都是同樣的話題、講的都是同樣的故事,這些話題、這些故事也都說了無數次了,但是每天說起來,他們還是興致勃勃,津津有味。

陳曉楠:每天下午您都會去茶館。

陳克興:茶館都是一些老兵,現在老兵越來越少,當年來到台灣有六十萬大軍,六十萬,現在據輔道會統計,現在還不到二十萬,這些戰友,老戰友,一天比一天少。

陳曉楠:那會不會也傳來一些消息說誰誰誰可能又不在了,某某人認識的一個人不在了。

陳克興:有,就告訴我們,某某人昨天因病已經走了,再過幾天某某人出了什麼事,住醫院,要開刀,又走了,這些事情多得不得了。好幾年以前,我因為心臟病開刀,我告訴我兒子,我說爸到那一天,病危,要離開世界的時候,你把我骨灰送到我老家去,我很想到晚年的時候,到百歲以後,能夠在我們老家,度過我人生最後的一刻時間。我們當年來到台灣,是六十萬大軍裏頭,這些人,這種慾望,跟我相似的,很普遍,幾乎每個人都有這種慾望。

陳曉楠:對陳老先生的採訪做了三四個小時,過程當中我隱約看到,他的手腕上有一些像是紋身的東西,採訪快結束的時候,我終於問他說,那是什麼意思呢,他抬起手讓我清晰地看到,那是一串數字,0712,他解釋說,那是他參軍的時候,那個作戰部隊的長官的姓氏代碼,上戰場之前烙在他們身上的,說這樣,如果誰在戰場上死了,就知道,他是誰的手下,屬於哪個部隊,這樣容易辯認。

他的長官姓呂,所以呢,他們那個部隊的每一個士兵,手腕上都刻下了這幾個數字,0712,我在想,這五十年,他是不是還會在常常掀起衣袖的時候注意到這樣一個代表著生死,永遠不會退去的數字呢,如果碰到其他的老兵,他會不會特別地偷偷看一眼他腕上的這個數字,看看他們是否和他來自同一片土地,是否曾經刺殺在同一片戰場上呢,他是否也會看看這些人,是不是也和他一樣帶著這樣一組隨意組合的秘密,也經歷了同樣錯亂的人生呢,0712,就這樣,烙下了他們共同的生命代碼。

陳克興:這個號碼是我們部隊裏一個司令官的姓,雙口呂,這呂字,代表是他的姓。

陳曉楠:0712是你那個部隊的編號。

陳克興:部隊的編號。

陳曉楠:所有參加這個部隊的人,進去都要(寫)。

陳克興:都要這樣寫。

陳曉楠:你後來遇到過和你刺同樣數字的人嗎。

陳克興:多啊,現在台灣多,很多,現在在台灣經常都有聯繫。

陳曉楠:碰見這個同樣的號碼,什麼感覺。

陳克興:給我們做終身的紀念。

陳曉楠:這個號碼就跟著你一輩子了。

陳克興:跟著一輩子,一輩子,等我離開這世界上,以後就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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