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帶著光碟去見你-悼念曾醫師
王墨林
這陣子都在想一些人死的事,這個問題本來是跟十三年前自已得癌有關係,因為是癌末,難免就從拚命想一直到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只好跟「亂世佳人」的郝思嘉一樣,總是把「還是明天再想吧!」當成口頭禪。沒想到這十三年間,遭遇到一連串從母親、父親到好友接踵去世的事,我似乎對死亡更是想不出個什麼名堂了,它真是一個無法說清楚的謎!
後來遇到牙齒有些問題,都跑去找曾醫師治療,有時跟他聊到甫去世未久的大陳,見他哀傷甚大,尤其遺憾與大陳生前共組「台灣社會科學研究會」之未竟志業,一直想要早日退休,回歸花蓮故鄉,好好利用餘生著述兩人都念玆在茲的台灣歷史研究。因期間有跟過曾醫的「新自由主義簡史」讀書會,也有談到我來組一個台灣光復史的讀書會,他也很期待。
因為去年我要作一齣背景是1945光復~1947二二八的戲,因此讀了曾醫有關這方面歷史研究寫的幾本書,跟他本人談起來,他如數家珍講得欲罷不能,因門診來者人多,有時讓我等他門診下班,跟他去附近百貨公司地下日本料理店邊吃邊繼續聊,真的受益非淺。不僅如此,等下次去門診,他又準備了已列印好的一些資料給我,都是光復初期的舊報紙剪報,或中、日文的相關文章,這些資料在之後漸漸擴大我對台灣左翼劇場脈絡的視野,要說曾醫是我的私淑老師也是可以的。
後來他除了來看我的排戲,又專程來看正式演出,戲結束後還請一起來看戲大家都熟的朋友吃宵夜。我知道曾醫年少時是文藝青年,寫詩也寫散文,年長後又寫社會評論,這個脈絡跟我一樣,然後我們都成為了中年左派也是一樣。本來左跟文藝就有一個相通的精神世界,從左到成為左派的階段,可以確定這個精神世界就是我們追求的烏托邦。又在這個階段我們先後都見到了大陳,也可以確定我們都在烏托邦找到亦師亦友的一株大樹。
就這樣文藝在我們左派的手裡,也成了跟反動体制在做鬥爭的武器,難怪曾醫見到面都會關心地問問我有沒有做什麼新戲,大概是激勵我隨時都要就著戰鬥位子。我知道橫地剛是他的日本好友,也讀過橫地先生《南天之虹》這本記錄黃榮燦在台事跡的著作,我一直想有機會要將書裡黃榮燦的故事搬上舞台,追念這位用木刻畫為二二八留下現場永恆記憶的左派藝術家,曾醫為此特別約了專門研究黃榮燦畫作的梅丁衍老師,在梅老師的看診日跟我見個面聊聊,他又請我們去吃了一頓豪華的日本料理,在跟梅老師相談之下,後來我決定有機會一定要讓黃榮燦出現在台灣的劇場裡。是的,我們隨時都就戰鬥位子!
陸續知道曾醫退休回到花蓮老家的消息,他曾經跟我提過關掉診所要回花蓮,好好寫出台灣光復史研究的書,我知道這是他要完成「台灣社會科學研究會」的末竟之業,也是大陳有過對他的期許,真蠻期待他能完成。記得有一天讀到朋友來訊說曾醫住院了,而且是癌症末期,我當場傻住久久不動。我不是一個無神論的左派,為他跪下來禱告。隔幾天之後,又有一天突然接到他親自打來給我的電話,他竟然用著一種興奮急促的口氣,花了二十分鐘一直鼓勵我要去做《南天之虹》這齣戲,我也在全身陷入一種激動的情緒中回應著他。電話掛下,正在沈思之中,曾醫又打了電話來,我甚為惶恐,此次他語氣轉為幾近悲傷,勉勵互相要為我們的目標堅持下去,我忍住要噴出的眼淚,叫他好好休養再說。
有一天,友人良哲代傳趙剛老師約我與嘉玲一起跟曾妻麗英吃個飯,讓大家了解一下曾醫的近況,才知他跟死神艱苦地對抗了一個月之後,情況似乎好轉。我們都有慶幸之感,後來也聽說他回花蓮休養去了,正是美國大聲叫囂新泠戰要把中國再度隔離於世界之外……
友人來電說曾醫走了,我一下子啞然但也很快轉為平靜,似乎已經習慣這種接踵而來的死亡情事,只能說:它真是一個無法說清楚的謎。人步入初老眼下看到生老病死,一個連一個,一件接一件,從自己的親人到平生的摯交,沒有太大悲傷,也沒有太多想法。那日趕到花蓮去見曾醫火化前最後一面,站立棺前怔怔看著他閉下眼睛的臉,我在心裡跟他說:我會把《南天之虹》做好了戲的光碟,帶著去見你,這是我給你的允諾。回程在蘇花公路遠望太平洋波濤洶湧,正是中美軍艦在台灣海峽你來我往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