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ail 剛出現時,我的第一個疑問是 “郵票貼在哪?”。經高人講解,我的第二個疑問是 “郵差呢? 不用付他錢嗎?” 高人繼續耐心講解,我的第三個疑問是:”我需要準備信紙和信封嗎?” 高人此時已無言。一個行家,其實從對方的一點蛛絲馬跡,往往就能馬上知道他在某方面的程度。比方說我看人打桌球,光看對方拿起拍子的神情模樣,大約就能知道他的桌球實力是否在我之上;一個人講兩句哲學,我也馬上就能知道對方是不是科班出身。”程度” 這東西很難偽裝。而且,程度高的,能看見低的,反之則不一定;當程度低到某種水平以下時,他甚至無法對自己產生所謂 “病識感”;他以為自己很懂,事實上他也許什麼都不懂,於是,悲劇或災難就來了。
政治其實也一樣,是不是內行人,聽他講兩句就知道。眾聲喧嘩,吵吵鬧鬧,然而,市面上其實大多是門外漢,大多是被政客耍得團團轉的無知群眾,但卻熱情昂揚,信誓旦旦,彷彿他真的了解政治似的。也許那是因為政治如此生活化普及化,藉著特定主流媒體每天灌輸一堆經過高度剪裁與炮製的特定資訊到人們的腦袋裏,它要你怎麼思考,你自然就會依照它所設定的既定結論去 “思考”,就跟輸入軟體到一台機器裏頭其實是一樣的道理,但人們卻往往很難意識到自己的被動、幼稚與可笑,他總以為自己的想法是他自己的腦袋所思考出來的結果,他沒法意識到事實上並非如此,他很難知道他的 “程度” (也就是認知水平),出現了嚴重問題。
不用說別人,就說我自己吧,在我 1997 年出國之前,我都還以為美國是個追求民主與人權的偉大國度呢。我這輩子唯一一次去美國,就是1994年抱著一種朝聖的心情,應 PHR (世界醫師人權協會) 之邀,前往美國參加為期數天的國際醫療人權會議。那時候,如果有人跟我說美國是天字第一號的恐怖主義國家,我應該會摸摸對方額頭,看看是不是發燒了。但這不能怪我,畢竟在那個年代,沒有電腦,沒有網路,完全沒有國際資訊,頂多只有一些沒有營養、代表美國主流聲音的特定雜誌例如 “Time”,我如何可能認識或許比較貼近真實的世界?
再比方說,我認識很多政治狂熱者,媒體一炒作,他就馬上聞聲起舞,搖旗吶喊,為虎作倀。但這些人很多其實是好人,居心良善。重點是,他並不覺得他所做的事不好,反倒認為是正義之舉。因為,在他所屬的認知世界裏,確實是 “正義” 的,儘管客觀上來說 (也就是就其行為本身來說) 明明是錯的、不義的,但是,因其所屬 “認知架構” 的不同,”世界” 於是也就長得跟你我不一樣。這時候,你或許可以說他做了 “壞事”,但你很難說他是一個 “壞人”。事實上,他很可能心眼並不壞,他確實是致力於行善,致力於公義,只是這樣一種良善與公義,僅僅在他所屬的 “那個” 世界中才能成立。
舉一個犯台灣社會大忌的例子來說,曾經有個人,一個真實案例,是個精神分裂症病患,他把他媽媽的頭給砍下來,還提在街上走。你能想像,在台灣這樣一種無腦喧囂的社會裏,隔天嗜血低能媒體將會下什麼樣的頭條標題,肯定是:”弒母人魔!”、”畜生”、”禽獸不如!”,群眾則是鳴鼓攻之,能揍上兩拳者,便被封為 “正義哥”。可是,真相真是這樣嗎?凶手真的如此邪惡嗎?事實上,他或許之所以對自己的媽媽痛下殺手是因為,他的腦子裏形成一種幻聽與妄想,他相信那個人並不是他媽媽,而是惡魔偽裝,變身成他媽媽的模樣;他深信,這個惡魔將會傷害全人類,唯有除魔才得以拯救世界,同時也才能救出被惡魔俘虜的媽媽。在他腦子裏的這樣一種 “認知結構” 下,他的行為當然是一種 (自以為的) “公義”,一種 “善行”,就如同那些激昂圍毆凶手的烏合之眾一般,根據他們腦子裏的 “認知架構” 所產生的 “真相”,群眾確實以為自己是在行使正義;你不能說他心眼壞,他只是腦袋不清或頭殼壞掉而已。
但我知道,台灣社會是不容許你這樣理解人事物的。然而,事實上卻是如此;很多卑劣行為的本身,背後並不一定是一顆邪惡的心靈,說不定恰恰相反,他是懷著某種善意去從事所謂正義。並非是他的善惡觀念出了問題,而是他背後那套 “認知結構” 嚴重扭曲。
雨果說:”無知的熱心,猶如在黑暗中長征。” 最近就有個很 “熱心” 的素珠小姐很有名,因為她很 “熱心” 地四處去辱罵外省老兵。看過那些影片的人,大概都會對她很不以為然,於是,一夕之間,素珠竟然成為全民公敵,兩岸三地大團結,一堆人揚言要揍她,她家每天被人丟東西、砸玻璃,丟雞蛋;我還看到網路上充斥無數赤裸裸的所謂人肉搜索與公然羞辱及人格謀殺,完全就是一種野蠻公審,看了心裏很難過。這樣一種正義,絕非正義。
你想,素珠的行為應該算是有點熱心過了頭,有點不太尋常吧,想必背後應該有著某種 “強烈熱情” 促使她想要積極這麼做。那麼,她個人從中得到了什麼好處嗎?好像也沒有,反倒是原先任職的旅行社因為她常和客人因為政治看法吵架而請她離職,但她依然不改其志,持續 “熱心” 地為她的政治理念發聲,四處尋找 “敵人”,加以 “討伐”。你當然可以說她的政治理念有夠荒唐可笑,但是,重點是,對她而言,這樣一種理念顯然是善的、公義的。這時候,你能說她邪惡嗎?
其實很多綠油油的支持者不也都是這樣,他們真心相信著一套 (往往十分可笑荒唐的) 政治騙術,一套政治宣傳理念,並且願意為它付出心力與各種代價。其所作所為,或許讓人反感或痛恨,但你沒法排除這樣一個可能性:他們很可能同樣也是懷抱著所謂公義之心在做那些令你反感痛恨之事。我當然不是說只要自以為居心良善就可為所欲為。犯法當然還是要制裁,但我並不是在講法律獎賞,而只是講人心善惡之為物。我相信素珠小姐的行為很可能也是出於一種正義感,甚至是一種企圖有利於社會大眾的積極善意。世上很多極右派人士也常有這種傾向,希特勒不就是這樣嗎?他們的行為或許很可怕,但我能理解可怕或可惡的是當事人行為背後那套 “認知架構”,那套所謂 “神聖的政治理念”,可怕的並不是他的心。
倫敦市中心某個公園裏頭有個長柱子,幾丈高,上頭立了個雕像,我猜應該是莎士比亞,雕像底座小小一行字,寫著:There is no darkness but ignorance. (世上沒有黑暗,只有無知。) 人類歷史上,我最仰慕的人之一就是聖女貞德,但我能想像,她要是活在當代,憑其一番熱血,恐怕不知道會幹出多少血腥之事來。我只能仰慕她無私虔誠的心,而非仰慕其特定行為或其背後的某種政治信念。同樣地,素珠小姐若活在比方說十五世紀聖女貞德那個英法百年戰爭的年代,搞不好就是聖女素珠,可惜生錯了時代。
但是,素珠小姐縱然行為荒唐,但她顯然並非為謀一己之私。而且,她對整個社會所造成的傷害如此細小,根本微不足道,但卻因此招來整個社會全面性的瘋狂辱罵以及完全沒有任何文明尺度的人身攻擊與人身安全威脅。這樣一種極其野蠻的全民公審,在道德上或文明素質上難道就更高明?對於素珠小姐,需要做的應該不是全面性的猛烈攻擊,而是對話與溝通,簡單說就是,友善地找她看她願不願意出來談一談,了解一下她心裏頭究竟真正在想什麼,看看她和外省人彼此之間有沒有可能找到和平共存的方法。
幾乎是以一種獵巫似的全民運動方式攻擊素珠小姐,其實是很荒唐的;素珠小姐都已經有點不可理喻了,但整體社會的反應及認知,事實上卻更荒唐。最不可思議的是,對於那些真正充滿卑劣動機,長年以來不斷盡一切力量刻意挑撥族群對立與仇恨,藉以謀取私人權位暴利與一黨之私的政客及其同路人與御用媒體,人們對其卑鄙用心及齷齪行徑,卻反而從來都不吭一聲,而且反倒還因此熱烈支持、喝采,進而再度拱上大位,全面掌權。他們的惡行億萬倍於素珠小姐之所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們並不是不懂是非善惡,而是刻意以此來進行族群分化與仇恨挑撥,做為一種政治手段,藉以謀取一黨一己之私。
我甚至還看到竟然連司法機關也主動來參一腳,真是非常可恥,硬是要偵辦素珠小姐什麼公然侮辱罪。可是,司法機關怎麼不去偵辦網路上千千萬萬公然侮辱她、糟蹋其人格、威脅其人身安全的那些暴民?更重要的是,怎麼不去偵辦由民進黨所有這些政客長年以來不斷散播與刻意製造的族群仇恨與抹黑?
人們獵巫素珠小姐的同時,卻完全縱然並獎勵無恥政客及其同路人對於社會長年以來的巨大傷害,我還真難體會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奴隸心態?州官可以幾十年來每天放火,素珠小姐不能偶爾點個燈?後者行為可議,前者難道不是更加嚴重千百萬倍?然而,我們卻反而對於巨大惡行視若無睹。大家應該唾棄的是那些真正意義上的為惡者,而不是糟蹋一個事實上毫無為惡能力而且很可能懷抱善意的素珠小姐;把政治人物長年以來 (早年是藍,近年是綠) 所種下的族群惡果全由她一人來承擔,這樣不會太扭曲太偽善太詭異了一點嗎?這其實也恰恰意味著,也許這個社會至今都還沒有真正意識到問題的癥結與嚴重性。
雨果說得對:”盡一切努力去教導那些無知者吧,該被譴責的是黑夜究竟是怎麼來的?一個靈魂,若被棄置在無知的黑暗中,遲早會犯下罪行。然而,真正該被判處有罪的並不是那些犯下罪行者,而是那些帶來黑暗的人。”
杜斯妥也夫斯基在 “卡拉馬助夫兄弟們” 裏頭也有這麼一段話:
“可怕之處就在於:這類邪惡恐怖之事,我們早已不覺得恐怖,這才是最可怕的。最駭人聽聞的,並非在於這一個或那一個單一的個別罪行,而是在於我們居然對於普遍巨大惡行見怪不怪。這樣的狀況,這樣的一種時代特徵,在在向我們預示著未來不容樂觀,而我們的態度卻依舊冷漠,不痛不癢。原因究竟何在,以致於我們如此玩世不恭?是不是在我們這個尚且如此年輕卻已未老先衰的社會裏,智慧與想像力早已提早枯竭?是不是我們的道德法則已經在根本上發生了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