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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江倒海的時代、崩解的現在

陳映真,其實我早就以為他死了,只是在我心中這樣想的。也不是因為他離開台灣,耽在北京切斷一切對外聯絡了近十年。當然這些年來,斷斷續續也都會有他一點點訊息傳到我耳邊,聽了好像讀到希臘神話的命運悲劇一樣,我就從對他的關心慢慢轉變成一種冷漠的無望。

當陳映真這個名字愈來愈不被週邊的人提起時,我知道一個曾經他熱血活過的時代,也愈來愈往黑暗中隱沒。啊!那個翻江倒海的時代⋯⋯我不是屬於念舊派的文藝份子,常常回首勾起的記憶都是那樣踉踉蹌蹌、跌跌撞撞的,心頭就會像撞倒玻璃瓶子一樣:「匡噹」一聲,讓記憶中的時間乍然駐足了下來;以至於此時此刻當我又掉入那個翻江倒海的時代,我踉踉蹌蹌、跌跌撞撞的記憶,就像骨牌效應一張一張跟著倒了下去,才驚覺竟是跟陳映真連接在一起的。

究竟是怎樣的記憶呢?偶爾跟人談到我在《人間》工作時,都不會用一種好像有過什麼凌雲壯志似的口氣,而總是有點懺悔地告解自己,當時真不是很懂報導文學要怎麼寫,才算是好。那是我剛從日本遊學了兩年回來,官鴻志拉我去雜誌社見大陳,看看能不能寫點什麼,大陳只問我:可以說日文嗎?我說還可以,他就叫我第二天隨攝影蔡明德上陣,去採訪一位受到工廠排水污染了水田的、只會說日語的原住民。於是,就這樣開始在《人間》工作,直至它落幕。

在他面前,你總覺得自己不夠,每一次花很大勁用心寫的一篇東西,看他仔細地把一句話、一個標點符號挑出毛病,就不用說指出採訪需要補強的觀點。他用政治經濟學的視角來分析社會現象,使得我需要從現象後面更挖掘深層的問題,不得不再跑田野兩三趟,才算交卷。那兩年學到的,還真是把只用概念而被遮蔽的社會真象,怎樣用「左」眼,實事求是地揭露出來。

從大陳身上看到他直逼問題、絲毫不留轉向餘地的意志力,也是當時我願意跟隨他的精神號召,不只在《人間》,更投入台灣第一個左翼政黨-「工黨」的建黨工作;結束之後,繼而又是另起爐灶的「勞動黨」建黨,都是我看到大陳作為左翼知識分子,讓我產生一種學習馬克思主義社會實踐的情熱。
當代台灣開始出現左翼思潮,即便在近代史上,只是在一個中心之外的非主流社群裡發生,卻要往上承接到日據時代左翼運動的發生,雖受到殖民當局的濫捕壓制,仍然能夠連接上當時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網絡,也受到中國共產黨的革命動能影響,產生島內知青的革命思潮。這些複合且多元的馬克思主義思潮,可說是在這世界情勢之下,激發了左翼運動能在小小島嶼發生的客觀因素。

陳映真作為一名左翼知識分子,他面對的台灣左翼運動史就是這樣地壯闊波瀾,即使戰後以來的本土老左派,被國民黨政權與美、日共同連線成立的冷戰→戒嚴→反共體制,在「白色恐怖」迫害下的血腥鎮壓,已到葉落枝折的地步,陳映真仍毫不畏卻,並且明確地接下這支脈絡傳承下來的微弱香火。
他生命中與「小說家」並立的「左翼知識分子」這一部分,是我受他左翼思想與台灣近代左翼運動史的啓蒙,並且影響我在80年代小劇場運動實踐出行動劇場、報告劇的政治劇場路線。這些都是受他鼓勵,而與小劇場朋友共同合作出來的一條沒人走過的路。更重要的是,走出了一個日據時代左翼劇場的「反抗性」脈絡,這是在鍾明德的「後現代主義」與馬森的「二度西潮」之間,為80年代小劇場運動的精神作出歷史宏觀論。

本土左翼這支脈絡因陳映真的傳承,當我在面對「勞動黨」中一批被稱之為「老同學」的政治犯時,親聞他們年少時朗朗青天的故事,也目睹他們受盡牢獄之苦的沈重身影。於是,我曾重新尋找資料,欲瞭解他們承續上一輩人在日據時代的歷史事跡,一直到戰後他們承續以台灣人主體論作為左翼的脈絡,怎樣看待跟中國共產黨革命之間的關係。

這方面,讀了或也聽了林書揚先生或陳明忠先生聲言,所談馬克思主義的方法論,所建構出的分析理論,都讓我深感佩服。每當見到兩位老先生,我都有彷若面對歷史傳承者的一股敬重之情,一定脫帽跟他們鞠躬行禮,也是致上我對革命者的至高敬意。這一切都是從我進入《人間》雜誌之後,被陳映真老師漸漸帶領進入台灣左翼史的課堂,而學習到人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一個真正屬於人活著的世界。

這篇文章寫到這裡,本來應該收尾的,這樣也蠻合乎主流左翼論述的政治正確。但是,記憶在這裡又像撞倒玻璃瓶子一樣,「匡噹」一聲,不由駐足了下來;事實隨著歷史的變化,是否也會因歷史的變化而產生事實的變化呢?

《人間》於1986年5月號,曾刊登過一篇陳映真與日本舞踏「白虎社」的大須賀勇對話文。陳映真當然不是要談舞踏的文化脈絡,而是對日本當代前衛舞蹈在台灣演出轟動所引起的問題探討。雙方對話內容著重於大陳對舞踏這種日本前衛性表演的質疑,從大陳在70年代鄉土文學論戰的立場來看,可以理解他對台灣失脈絡化地接受當代前衛主義,持有諸多的質疑。但刊登後引起當時小劇場年輕一輩的爭議,甚而批評陳映真代表的,是台灣左翼對非現實主義美學的保守意識形態。

當時,我並沒有完全支持大陳所持的立場,因為日本舞踏首次在台灣出現,就是我的導引下,對大陳的立論實在也懷有一種矛盾心理,然而彼時,關於左翼的激進性是否應該死守現實主義的堡壘,我只能把這個問題擱置於心中。此後,我也常逼問自已:現實主義能夠表露客觀存在多少的真實性呢?意象生產難道就無法反映真實的心理活動嗎?這期間與陳界仁的共同討論,確實幫助我釐清很多前衛美學跟左翼的關係。

直至1992年我決定成立走前衛表演路線的「身體氣象館」,才正式將我自年少以來跟現實主義的文學經驗告一段落,最終也與我曾有過的革命夢想、曾經相親的左翼團體漸行漸遠。但對於陳映真,他依然不變地是我一生尊敬的左翼戰士!

2006年,我罹癌,大陳尚未遠去對岸,他打電話來問候,那時我已是兩、三年的基督徒了。我說我不怕,一切交託給了愛我的主。他叫我要常常向主禱告,因為衪最愛軟弱的生命,我一下子眼眶湧出淚水。自此,他就遠去,不再回來,斷斷續續聽到他的消息是他倒下了;一個堅持著革命姿態的社會主義戰士倒下了!

其實這個世界在他倒下之前,人類尚未完成的歷史已被宣告終結,全球化正在席捲資本主義最後的剩餘價值,現代性面對進入後現代情境中的人性荒原化,一點一點顯露出人存在於科技痙攣的疲態中,倒顯得陳映真的文學世界承載著過多的浪漫負荷。他彷彿相信,只要凝定住自己的姿態,這個世界再倒下來他也頂得住。大陳輾轉病榻多年,應該知道自己實在是撐不住的,是否又不甘心這個世界不再需要革命戰士了呢?耶穌只有走上流血的祭壇,救贖才會發生,也許生命的救贖不再是革命,而是遍地無止盡的暴力!

本文是得知陳映真先生離開人世而寫。我雖早視他已去,也許自他中風倒下的那時刻起,這個世界已然離開了他,但再知道他真的永遠閉下了雙眼時,我毫不悲傷,也無感慨,因我看到這個世界正為他未竟的志業而在崩解中。

大陳,謝謝你的左翼思想,曾哺育過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

(原發表於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55082,謝謝作者同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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