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蛻變:高醫同學會三十周年記

蛻變:高醫同學會三十周年記

陳真

2020. 10. 21.

我從不參加同學會。

從高中、大學到研究所,所有同學會、畢業典禮或是班上各種活動,我從不參加。印象中,我只參加過小學畢業典禮。我的大學畢業證書甚至是畢業一個多月後才輾轉拿到手。套句電影《絕美之城》裏頭的對白:是我對同學或老師們感到失望嗎?其實不是,應該是他們對我失望才對,抑或是從來就不曾期望。

不光是同學,絕大部份人也一樣;做為一個異類,如果人們是光,那我就是那黑暗,光與暗是湊不到一塊的。

每當走進百貨公司或任何「高級」場合,這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就特別強烈;鮮豔亮麗的白光從四面八方射來,就像照妖鏡一樣,彷彿瞬間就能讓我化為一灘血水。

高醫下周就有個同學會,主辦者特地跑來邀請我,提到誰誰誰都會來參加,還說起我們班有四、五位「成功人士」。所謂成功,指的是擔任理事長或院長之類;要是有人當官,本班就更輝煌了。

我們班有一百六、七十人,當了七年同學下來,我認識的,叫得出名字的,不到三十個;其它一百四十個,對我來說就像路人甲。

最近聽到同學們的一些八卦,很感慨。某個意義上,彷彿時間停滯,不曾往前流動。簡單說是這樣:

那些當年在高醫跟我一道活動的極少數異議份子,想不到如今依然是極少數的異議份子,而且人數恐怕比三十年前還更少。而當年那些張牙舞爪的忠黨愛國份子,至今依舊是張牙舞爪的忠黨愛國份子,差別只是顏色變了,效忠的黨國也不一樣了。當年他們喊打喊殺的那個黨,如今卻是他們跪拜報以忠誠的黨,為之對外喊打喊殺;至於當年他們喊打喊殺說應該統統槍斃的台獨,如今卻變成他們藉以吃喝與裝飾的神聖光環。

更不可思議的是「無痛轉型」,人們居然能夠如此自然且優雅地蛻變,說變就變,就像楓葉一到秋天就變成紅色那樣自然。

還有這麼一種人,類似前文〈「周婉窈們」在囂張什麼呢?〉(https://bit.ly/3m5URVA) 所提示的蛻變方式:被打壓的年代,「默默」靜悄悄地偷偷「支持」,可當來到打壓別人的威風年代,卻高聲高調大張旗鼓,討伐異己毫不手軟,毫無羞赧,儼然黨國急先鋒。

比方說,當年高醫同學就有好幾個這樣的黨外「支持者」,真的是非常「默默」。「默默」到什麼程度呢?「默默」到不敢跟我在校園裡公開打招呼,怕惹禍上身;每次在校園裏迎面走來,便裝做不認識。

公開時是龜兒子,四下無人時倒是膨風狠話一堆,非常窩囊。比方說,他們請我帶他們去黨外服務處看看。大家同一時間騎車出發,結果,我已經在服務處等了幾十分鐘,卻還不見人影。為什麼呢?因為他們不敢把機車停在黨外服務處門口,怕被國民黨特務記下車牌,於是把機車停在五百公尺或一公里外,然後再低頭掩面像隻小老鼠那樣,偷偷摸摸走進服務處。

這樣一些過去尊奉我為「人格者」與「智慧大師」的同學或學長學弟們,如今卻迅速膨脹,姿態高得很。比方說,有位同學宛如「烈士」般的「堅毅」口吻說他「這輩子才不屑去中國」;他們僅僅因為我買《中國時報》或《聯合報》來看,或是因為我去大陸旅遊,便對我很不屑,說我變節,居然還跑去大陸「那種地方」玩。

可是,一個人之所以會變節,自然是因為有暴利可圖,有大官可當,難道會有人變節卻是為了讓自己的日子更加難過孤單?

每個人表面上雖然都是人,都屬靈長類,骨子裏卻大不同,「糧食」不同,夢想不同,「語言」不同,「世界」長得完全不一樣。你很難讓一個「世界」跟你長得完全不一樣的人相信你的「糧食」與之不同。

常舉狗食為例,僅表「世界」不同,無高低貶意:

當狗在吃東西、啃骨頭時,你若沒把握跟牠有好交情,千萬別貿然靠近,因為牠會以為你要搶牠的食物而咬你一口;你很難讓牠相信,你並不貪圖牠所酷愛的那些食物和骨頭,甚至送你吃你也不敢吃對吧。但狗兒不會相信,為什麼呢?因為牠以為大家都跟牠一樣,以為大家都喜歡匍匐在地啃骨頭;牠不知道、或許也永遠都不可能知道生命有多少種可能性。

高醫同學會三十周年,以此為記。

【後記】

再過個三十年,倘若我們都還健在,又會是何種光景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件事:人會變,但夢想不滅,真情不變,世上總該有些永恆的東西。

我常覺得,自己彷彿早在29年前(1991年)的7月19日就已過世。

1997年出國前夕,我在報上發表了一封公開信,四處轉載,流傳甚廣,標題是:〈不捨夢想:辭別台灣親友〉:

https://bit.ly/3dNTpEA

我在公開信裏頭引用了一段戲曲自況,我是這麼寫的:

「西班牙內戰,一戰敗軍官流亡國外,流亡前夕告別阿母說『我會再回來看妳』。若干年後,阿母重病遽逝。敵人以此為餌,放出依然在世的假消息,誘騙軍官返國見阿母最後一面。有人同情軍官,告知真相,促其勿回,軍官卻仍毅然自陷險境,在病床邊擦拭死去多時的阿母眼角淚痕時,中伏而死。

故事的結局是:敵人發現軍官原來早知埋伏,卻仍直奔黃泉,對此感到震驚不解。李敖聞曲有感,翻譯一段歌詞:『遣盡悲懷,我尚何求?死亡日喚,魂得自由;親我阿母,念伊雙眸,親拭情淚,長為我流。』」

故事起源是:「軍官流亡在外,認識一個小朋友,這小朋友很喜歡聽軍官講故事,對軍官家鄉及往日種種十分神往。軍官準備赴死,小朋友卻以為他是要『反攻大陸』去,十分興奮,期待早日凱旋相見。軍官不忍說穿,在此一別,將無再見之日。臨別前夕,軍官與那個小朋友聊天的愉快夜晚,美麗而寧靜。

當軍官回到西班牙,被安排到醫院探望母親,敵人埋伏四周。軍官彎身親吻死去多時的母親,屍體冰冷僵硬、早無氣息,眼角卻遺留一線淚痕。軍官不忍,輕輕拭去。敵軍趁機亂槍射殺。母子兩人,生死一命。」

我就是那軍官。我媽的死,彷彿帶走我所有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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