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望

盼望

陳真
2024.03.06.

我很尊敬任何捨身取義者，包括自焚，無私精神令人嚮往，但我其實從不認同以自焚或任何自殺方式做為一種訴求手段。

鄭南榕自焚後不久，有一天，我跟陳菊來到鄭南榕的家裡探望鄭南榕遺孀葉菊蘭。那天，鄭南榕的惟一女兒鄭竹梅也在家。印象中，她那時大概八、九歲，正是小孩初懂人事的年紀。

我不認識葉菊蘭，所以也不知道要跟她說什麼。當菊姊在跟葉菊蘭談話時，我和鄭竹梅就呆坐一旁。我看著她，她看著我，相望兩無言。但我心裏其實特別難過，當下想起我曾看過的一張照片，竹梅在她更小的時候和她爸爸手拉手玩飛高高、轉圈圈遊戲的一張照片。

我心裏想，鄭南榕的慘烈自焚，下半身幾乎燒成炭，這事得在竹梅的心裏頭劃下多大的傷痕？

臨走時，我送給竹梅一條手帕，上面有她父親的肖像。那手帕是為了日後將舉行一場出殯遊行抗爭所製作的。

我覺得，一個人可以威武不屈，就像陳明忠那樣，捱得住無數非人的刑求而不改其志。我相信自己也一定能捱得住，但我從來都不認同藉著自焚或跳樓等自殺方式來做為一種訴求手段。

為什麼呢？因為我們不應該主動去傷害自己的身體，因為那會碎了那些愛我們的人的心，尤其是生養我們的父母，那是對他們多麼可怕的懲罰不是嗎？

如果你是為人父母者，難道你忍得住這種椎心之痛？難道你忍得住看自己的小孩烈火焚身活活焚燒至死？

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是絕對忍不住的，我應該會陪小孩走黃泉，我甚至可能會用同樣痛苦的方式來經歷我的小孩所曾經歷的人為痛苦，彷彿惟有跟小孩經歷同樣的劇痛，才能讓我稍微減輕心裏難以承受的悲傷。

父母的悲痛在我看來是最重要的，我們怎麼忍心放一把火燒掉自己來碎了父母的心？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不但是孝之始也，也是一切愛的根本。

也許你會說，當父母親都已不在人世，我們便可以對自己的身體為所欲為。這樣講並沒有道理。父母就算已過世，他們的心意難道也就跟著煙消雲散不算數了嗎？當然不是。

父母的心意就是永恆，我要他們不管生前或死後都相信，我絕不會在我還有其他選擇時卻執意要讓他們心碎。我希望我的小孩也能有同樣的體悟與決心，即便我將來死後，她們也同樣要當一個好人，永遠都要善待自己。

我知道即使是我自己也不一定能夠絕對做到，畢竟情感就像一條環環相扣的鎖鍊，當我們心碎的同時，就很有可能去做同樣讓人心碎的事。可是，至少在仍然還存在著其他可能性時，至少在尚未完全絕望時，我們就應該避免讓自己心頭上的人也同樣走入絕望。

我在那個四面楚歌、風聲鶴唳的恐怖黑暗年代的作為，使我的父母因我而在眾人之中蒙羞，使他們終日為我擔驚受怕，人們對他們的傷害與羞辱，至今是我心裏最大的痛。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可以有其他的選擇，我絕不會想當個好漢。

好漢是一種悲劇，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就如當年由林義雄太太方素敏署名發表的詩 “盼望” 所說：

“人家說你是好漢
我就哭了
我寧願你
只是孩子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