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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顆心

陳真 2005. 9. 23.

Google有一種訂閱功能,只要輸入關鍵字,相關新聞及資訊,就會自動跑到信箱。這對狗仔隊是一大福音,於是我開了個檔案,訂閱一些偶像級人物及發燒議題,相關資料就每天自動收藏在這檔案裏。包括Kusturica、Herzog、Brando、Polanski、Derrida、Heidegger、Wittgenstein、Schopenhauer、Kierkegaard、Nietzsche、Sokurove、Godard、Mahatma Ghandi、沈從文、黃霑、王家衛、侯孝賢、depleted uranium、agent orange、流浪狗、動物權、維根斯坦、許冠傑、李敖、荷索、愛滋、芙蓉姐姐、波蘭斯基、動物權、許信良、三一九、9/11、動保、巴勒斯坦等。

每天總共大約二十則,其實連標題也沒時間看,只能當做資料庫。像「沈從文」就一堆,有點氾濫,我幾乎從沒有真的點進去看過裏頭寫什麼。另外有些都只是新聞,比如「巴勒斯坦」,所以我就給退訂了。

奇怪的是,最近有一則「沈從文」,卻出現在一則甘肅蘭州晨報 9月17日的

兇殺案新聞

。好奇打開一看,是一個妓女被歹徒殺害,發生在本月初,在性交易過程中被嫖客勒死劫財。死者24歲,陝西人,6月份因賣淫被捕,八月底才離開收容所。令人驚訝的是,警方辦案時,在死者遺物中發現一個很大的紙袋以及一個日記本。紙袋裏竟然裝著一千顆心,上面全寫著愛人的名字,裏頭包著一個個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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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顆心)

日記中則自言自語許多事,雖說是日記,但每一天的開頭卻有個稱呼:「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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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日記)

「…只要你在外面好好的,我什麼都願意,再苦再累,我都會堅強的。」

「6月 14日,星期二,晴。老公,你知道嗎?從我過完生日到現在,今天是我最高興的一天。因為我一直打不通電話,今天終於打通了,而且,聽到你說的那些話,我真的好高興,心裏特別的舒服。原來是我一直太小心眼,但是你要知道,那是我太在乎你了,所以才會擔心那麼多的事情。老公,聽你說今晚上有人請你喝酒,你千萬別喝醉了,一定要少喝點,身體是最重要的。你不心疼,我還會心疼的。老公,我想你。」

「6月 15日,星期三,陽。老公,你今天跑車…嗎?想我了沒有?昨天晚上你有沒有喝多?好久沒有和你的朋友歡聚了,你一定很開心吧?一起舉杯!…」

日記中還發現一張賬單,上面詳細記錄她一個月所有支出項目,包括「吃飯110元,衣服18元,化粧品21元…。」記者算了一下,發現她月支出不兩百多元人民幣(約一千元台幣)。

報導指出,「死者已婚,丈夫在蘭州打零工,兩人的感情非常好。經刑警隊同意,記者翻看了死者遺物,其中有一本6月13日到8月15日期間寫的日記,60多篇日記,幾乎每篇都是以『老公』兩字開頭,日記裏非常細緻地描述了死者對夫妻倆分離的無奈以及對將來的憧憬。她渴望經過兩人努力的打拼,能擁有漂亮的房子、可愛的小孩…在一個偌大的信封裏,裝著一千多顆用紙摺疊的心,每顆心上面都寫著丈夫的名字以及願望。從死者遺物來看,她的生活全圍繞在丈夫身上。」

這事在社會上引起注目,人們感到驚訝,但有些人卻驚訝:「連」妓女都如此癡情!!

這份驚訝,和我的人生體驗剛好相反。在我的世界裏,正是那些為生活流下許多血淚的人最多情,而最為無情的卻是那些喜歡「論述」、喜歡「談感情」、講溫馨、談「意義」的文人或進步青年,或是物質生活過得很爽、中產品味的都會男女。

但這兇殺案仍讓我驚訝,我驚訝的是:為什麼死者這麼快樂?

這幾年異國它鄉的歲月,如果一定要說我「學到」了什麼,只有兩個字:快樂。或者頂多四個字:快樂之道。對於第一等人來講,快樂是根本不需要追求的,就好像真正上帝的子民不需要讀聖經一樣。但是,對於像我這種二流的人來說,快樂無法自動獲得,但還好它也沒有棄我而去,它仍然可以追求,仍然有那麼一把「樓梯」,讓我能攀爬而上,明白快樂之道。就好像聖經對許多人來說是一種樓梯,爬上它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快樂。

維根斯坦甚至在《Tractatus》的序言中,明白地說這書要給人快樂,是一本快樂書。他說,該書只是一種「樓梯」,「當你爬上之後,看清了世界,你就再也不需要樓梯了。」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維根斯坦這把「樓梯」,是我最後一把,在這之後,我不需要任何樓梯了。我之所以繼續談論樓梯,無非也只是希望那些第二等人,或許能沿著它,找到某個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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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真2005. 8. 29 攝於維根斯坦的墓;按圖可放大。這「樓梯」手工藝,是2001年4月29號那一天—即維根斯坦逝世五十周年—出現在維根斯坦的墳上,之後卻失蹤,四年後又出現。但我記得,這把樓梯中間,本來還有一個托著下巴、做沉思狀的「人」,這個「人」不見了。大概是已經悟道,棄樓梯而去?)

我講的快樂不是指一種情緒,而是指一種內在精神面的心境。前者和生活順遂有關,得意時就快樂,失意或不順己意時就愁眉苦臉,怨天尤人。我講的不是這種快樂。後者的快樂與現實生活無關,所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就算天崩地裂,也奪不走我的快樂。

維根斯坦出生在一個嚴格的天主教家庭,小時候,他姐姐介紹他讀叔本華,讀完之後,維根斯坦變得很反宗教,直到十八歲那一年,有一天,他看了一齣劇,戲演些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戲中主角很悽慘,萬般不幸都發生在他身上。可當他臨死的時候,卻說他感到平靜快樂,「因為世上一切都與我無關,任何東西都傷不了我了」。

維根斯坦看到這一幕,很感動。一般相信正是這齣戲改變了維根斯坦的宗教態度。如果你唸得懂維根斯坦,他自始至終也只是要講這麼一件事:快樂。類似一種「無我」,當你在這世上連「我」都沒有了,你還有什麼不快樂?也因此,范光棣說,如果維根斯坦活在東方,他可能會成為一名佛教徒。

維根斯坦臨終最後一句話:「我有一個美好人生。」一直到現在都還有八卦精神科醫師把它視為一種病態的證據,說他自閉,要不就是有點精神分裂,否則,如此顛沛的人生,充滿這麼多痛苦、焦慮和不安,個性剛烈,人緣奇差,當同事們要去逛街時,居然沒有人想找維根斯坦一起去;每個朋友都被他罵過,人們都相信他是好人,但卻很怕他。鉅額遺產全部送人,自己卻過著一貧如洗的生活。這樣的人生,怎麼會美好?難道是自閉?活在自己封閉的世界裏?八卦醫生的解釋是這樣。

可是,這當然不對。跟維根斯坦後來鬧彆扭的羅素,倒是挺了解維根斯坦。他說,維根斯坦有那麼一種平常人所沒有的特質,這特質使他頂天立地,成為一個快樂的人。這特質就是:無懼。

聖經不是說嗎?「愛既完全,懼怕便被除去。」想到這句話,我心裏總是聯想到足以配得上這句話的維根斯坦。古語說,「無慾則剛」。我倒覺得應該說:「無慾則樂。」所謂無慾,不是變成一個機器人,而是說你不把快樂建築在現實人生的順遂與否之上,然後你就能頂天立地,無剛不克,無堅不摧。

有位諾貝爾獎得獎詩人說,「兒童的生命不能等,他的名字是『今天』。」兒童不能等,快樂更不能等,它的名字不但是「今天」,更是「當下」。它不需任何媒介、任何條件,不需任何努力或等候,當下就能獲得。

一行禪師說得沒錯,很多人以為「等他將來如何如何」,就會快樂;但事實是,當他將來真的「如何如何」時,他仍然不快樂。一行說,很多人以為等他「買了房子」、「拿到博士學位」、「昇上某個職位」…等等之後就會快樂,可是,快樂之道恰恰與此相反。如果你把快樂建築在這些純屬偶然的事物上,你怎麼可能獲得一種維根斯坦所說的「絕對的安全感」?

凡是「事實」,都是一種偶然(accidental),而不是絕對(absolute),不是必然(necessary)。所謂偶然就是,它既然可以這樣發生,就有可能不那樣發生。快樂如果如此重要,我們怎麼能把重要的事寄託給這些偶然的前提?我不是說不必打拼,不必計劃未來,我是說,只要你願意,快樂當下就可以獲得,根本不需要等什麼未來。

快樂是根本沒有條件、沒有基礎的,你不需要「先」獲得某種「前提」才會快樂。為了「未來」而不快樂是愚昧的,一天的煩惱一天擔當就夠了;未來就是還沒來,會來不來誰知道?誰知道明天的太陽是否仍然升起?只有每一個當下才是真實。

這種快樂,不是心理學上的,它不是一種程度,而是一種狀態:有或沒有。就好像信或不信,愛或不愛。天底下沒有半信半疑這回事,信一半就是不信;有點不快樂就不叫快樂;有點髒就不叫乾淨;有點敗德就不叫道德;有點恨就不叫愛。這種快樂也一樣,黑白二分:快樂或不快樂。就如維根斯坦的名言:「快樂者的世界和不快樂者的世界,長得不一樣。」

我越來越覺得,心理層面所謂的不快樂,許多時候其實是一種道德辭彙。也就是說,它是一種道德態度,或者說美學態度;是這樣一種態度,使人不快樂。羅素和維根斯坦初識時,看維根斯坦抑鬱寡歡,「像隻小綿羊,整天哀哀叫」,於是勸他去看精神科,維根斯坦真的去看了,回來之後說,醫生不懂他的病,因為他的問題是一種「道德」問題,不是一種「心理」問題或「精神」問題;他覺得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有問題,於是不快樂。

我們是第二等人,所以講的全是第二等人的水平。維根斯坦曾經說,如果有人批評他思想膚淺、缺乏信仰,他完全可以接受,他說,當他費盡苦心發明了一種級其複雜的快樂機器,希望人們藉著它獲得快樂時,這本身就意味著一種信仰的不足。真正的快樂者根本不需要這麼辛苦。就像這位被謀殺的妓女一樣,就像我那位外勞朋友。她們的生活,在我看來是很難受的,但她們卻如此快樂,快樂到居然還能「分」一些給別人,甚至為那些並不善待他們的人祈求快樂。

這些才是上帝的子民,但是那種境界無法刻意追求。你越去追,它離你越遠。一個真正的快樂者,就像一隻快樂的動物一樣,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快樂的,更不用說寫什麼快樂之道。這些都是寫給第二等人看的。不快樂的人,不虔誠的人,才去唸聖經、唸維根斯坦,第一流的人根本不需要這些。

所謂同情弱勢是錯的。生活上的弱勢,只需討回個公道,根本不需要我們的同情,他來同情我們倒還說得通。我有個好朋友在百貨公司當店員,年紀小我一大截,但她有一種喜歡照顧人的天性,總是當我是小弟弟那般呵護。每次回去,看我面黃肌瘦,常帶我上館子,把她認為好吃的,全逼我品嚐。

她不會寫 e-mail,不曾上網,所以我寫這些不怕她看到。她說,她在百貨公司上班,就算沒有顧客,也不許坐下休息,一天要站十二個小時,遇到「奧客」(爛客人),臉上依然要保持「甜美笑容」。有一次,她說完這些上班的辛酸之後說,她很羨慕我和學姐,說我們在知識的夢想國度中,追求夢想。

我聽了,啞口無言。那就像耶穌對著上教堂的人說「我很羨慕你們的虔誠一樣」,祂就是「虔誠本身」,哪來羨慕?我如果有追求什麼夢想,那個夢想,在她身上「已十分」;她根本不用追求就已完全。

笨蛋可能還是搞不清我所謂快樂指的是什麼。市面上太多這類話語,教人如何追求快樂,什麼走出陰影啦,走出傷慟啦,什麼到外面走走、多和朋友交往啦,培養興趣啦,我講的不是這些心理層面的東西,甚至與這些剛好相反。我講的快樂正是要擺脫這些偶然事物,當下就能獲得的東西,而不需要「先去」做一些什麼事才能獲得。

再說,人應為情憂傷,為愛傷慟,沒有必要在這層面多做改變,除非它嚴重影響生活。要不然,比方說家裏死了人,傷慟個一年半載或三年五載,都很正常。這些基於情感的憂傷,不但不是什麼「陰影」,不需「走出」,它更是一種快樂的泉源。對維根斯坦來說,道德就是快樂,快樂就是愛,愛就是道德,三位一體。如果你無情無德,你還會快樂嗎?所謂無慾則樂,但若無情,則什麼也沒有,你只是一個機器人,一種工具,比方說賺錢的工具,比方說名利的奴隸。

黃霑有一首歌,我很喜歡,有時從天黑聽到天亮,叫做《今晚夜》,浪漫得不得了。曲調美,歌詞也挺美。歌詞說:

「知否明天一到,鮮花就會謝。同聚暢飲今晚夜,莫理今宵星稀月也斜。尋樂趁萬花嬌俏,知否明天一到,鮮花就會謝。同樂碰杯今晚夜,就趁美酒芬芳香四射,能盡興,就開心笑,知否明天一到,鮮花就會謝。…快樂能借得且去賒,同渡這一晚夜。願你此刻珍惜今晚夜,陪伴你,讓心花放。知否明天一到,花亦會謝。」

很多事可以等,但快樂一秒鐘也不能等。不但不能等,若它可以賒,可以借,可以搶,都不妨去賒去借去搶。明天一到,鮮花亦謝;生命就在當下,不需等,也不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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