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2005. 8. 28.
出國前認識一些外勞,其中有一位,交情很好。她還在台灣時,我幾次暑假回去都會跟她連絡,但後來卻失聯,很遺憾,總想有一天到菲律賓登報尋人,把她找出來。
她有幾個同鄉,一起在病房工作,都不會講中文,只會講「來!吃飯」、「叨位痛?」、(台語,哪裡痛)、「卡緊睏」(台語,趕快睡)等簡單中文。不過,一般都會講點英文,其中以她英文最好。所以,我出國前就問她,能不能當我的家文家教,充當英語會話對象。
她說好。我說,那我該付妳多少錢?她呵呵笑起來說這不用錢。我說錢是一定要給的,請妳開個價吧。她堅持不肯。我說我十多年前當家教,一小時四、五百。但她還是堅持不收分文。後來我就說,不然打七折優待,三百好了,她還是不肯。最後僵持許久,以一小時一百元成交。
每天下班我就來病房找她,找些題材跟她講話,練習英文。有位護士知道我付了一百元,說我被騙。她說:「你丟十塊錢給她,她就偷笑了。」邊說邊做出「丟錢」的動作,就像丟錢給地上乞丐那種動作。我說我沒被騙,我本來要付她三百,她堅持不收,後來收一百。
而且,每次收錢時,她常會說,這讓她很尷尬,「我們平常不收錢不也一樣可以講話?」我說,我付了錢會比較用功一點。
我們的「會話教室」一般都在病房或她們的「宿舍」,那其實不叫宿舍,甚至連房子也稱不上。那只是一個密閉夾板屋(?),窗子封死,還用報紙遮上。外勞全擠在這小房間。這環境對我來講,倒不恐怖,因為我自己也長期住得像個流浪漢,甚至比這還恐怖。
整個屋子空空蕩蕩,一目了然,看不到任何擺設或用具。沒有櫃子,東西都放皮箱裏,但某張床與床之間卻有個唯一傢俱,一張小桌子,上面有時會擺些紙和筆。
有一天,上課上一半,沒話題講,想早點回去,突然看到桌上有本小小的筆記本,我隨手拿起來看。沒想到她反應很快,一把搶回去說不能看。我嚇一跳,這是什麼機密不能看?她說是日記。
我一聽是日記,當然就不看了。但我好奇她是用哪一國文字寫的,她說是用英文。我想看看她的英文寫作能力,所以就說拜託借我看兩行,我想知道妳的英文寫作能力如何。她看我不像個八卦男,不像出於其它的興趣而想看,後來就同意了,但強調只能看幾頁。
我就接過日記,隨便翻開其中一頁,看到一些讓我很驚訝的內容。我入神地接著看了幾頁,心裏有一種很深的感觸,不禁「掩卷嘆息」(當然沒有表露出來),於是就把日記還她,誇她英文好。
你知道我看到什麼嗎?我本來想,大概會看到一些日常瑣事記錄或抱怨(畢竟她們的生活實在很艱辛),沒想到我看到的是:她不斷在跟上帝講話。她寫說:我的主啊,感謝你給我平安的一天。主啊,求你保佑誰誰誰(家人名字)。主啊,某某床的病人今天有點狀況,求你讓他健康好轉…等等。
我真沒想到會看到這樣一些內容。她照顧的病人,也正是我偶而會來探視的病人,是一些中風或各種慢性病的老年人,有時併發憂鬱或一些器質性精神症狀,大多臥病在床,甚至無法言語。我一般都不需要會談,只需根據護士描述的病情報告開些處方,或簡單問兩句症狀。問完就回家,我甚至連他們的名字也一個都記不得,更不用說回到了家,滿身疲憊之餘還請上帝保佑他們。
一路上,我一直想著這件事。我不是說外勞都很好。什麼勞都一樣,世上總有各式各樣的人。我只是很驚訝這麼一些我有時很想「幫助」的人,其實應該是她們來幫助我才對,而不是我幫助她們。她們只是缺少錢,缺少一種溫飽舒適的環境,但我或我所知道的絕大多數人,卻缺少一些似乎更重要的東西。
那是 1997 年的初冬,學姐已經來英國唸書。那時我還不太會用 e-mail,但我回家後卻趕緊打開電腦,告訴學姐這件事。
這位外勞朋友,一直都不知道我當時心裏的驚訝。記得她常說,她們常故意用英文當著一些「壞護士」(bad nurses)的面交談,用英文罵她們,反正她們也聽不懂。我聽了也只能默然,或說她們不是bad nurse,她們只是不了解妳們。
我總覺得,她表面上似乎故做不認同狀,但其實同意我講的。如果她日記裏寫著:主啊,求你保佑這些護士,我想,那才是她心裏真正的感情。但這些真正的基督徒卻守口如瓶,不說一句漂亮話,默默祝福這個並沒有善待她們的環境。一直到現在,每當我想起這些事,仍然感到很驚訝。
同樣的事發生在在這之前大約三年(1994),我每個周末去門諾醫院看診,下了班,有時會去善牧中心看看,那是一個收容被救出的童妓的民間組織。我忘了是從哪裡聽到或看到,那是幾位小朋友講的話。這些話跟我一起飄洋過海,一直擺在我書桌前:
「老師,以前他們載我去上班(接客),經過教堂時,我都低下頭,覺得自己好污穢。老師,以前我也去過教會,你想耶穌會不會不要我了?」
「我曾想要做一個最純潔的少女,可是…這也只能夢中盼望而已,現實的生活實在無法讓我想,也不敢想…」
「那天,我和大家一起查經,馬太福音第五章第 43-45節說到:『你們又聽見這樣的教訓說:『愛你們的朋友,恨你們的仇敵。』但是,我告訴你們:『要愛你們的仇敵,並且為迫害你們的人禱告。』』讓我沉思好久…彷彿明白真正寬恕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