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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的實驗—Alan Turing 的故事

陳真1999. 11. 25.

「毒液浸透蘋果,讓沉睡般的死亡也隨之穿透。」(Dip the apple in the brew. Let the sleeping death seep through.)

這是「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中巫婆吟唱的歌;1939年,Alan Turing 結束了他在普林斯敦沒有完成的博士論文寫作,回到劍橋,急切地趕到地方電影院看這齣戲。據說他對這「巫婆之歌」印象深刻,經常學唱。傳記作者以其信函遺物等,指出他此時已藏死志。不管是否如此,15年後,Turing 總算自己演了這一幕—在他每天睡前習慣要吃的蘋果上沾了氰化物,結束短暫一生(1912-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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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n Turing)

這只不過是發生在四十多年前的往事,書上各種景物描繪,對照眼前這個冰涼無趣的劍橋「國王學院」(King’s College),可說毫無兩樣。往事歷歷,栩栩如生。

Turing是數理邏輯學者,後人尊稱他是「電腦之父」。但我相信,以其個性,大概不會喜歡這樣一個稱號。他同時也是最早提出「人工智慧」(Artificial Intelligence)概念的人。在他短暫、卻和英國社會格格不入的一生中,最風光的一件事,大概就是他系統性地解開希特勒陣營所發出的一連串關鍵密碼;許多人把盟軍打勝仗的功勞,歸給他這神乎其技的一擊。

正確來說,Turing 並不是死於「毒蘋果」,而是死於「巫婆的詛咒」。1952年,他工作完回家,發現家裏失竊,於是立即報警處理。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不料卻投下死亡陰影。精明的警方趕至現場,立刻察覺他和另一名男士同住一房。於是,小偷沒抓到,他卻被警方給逮捕了,罪名是「下流猥褻」(gross indecency)。

許多人相信,以他解開希特勒密碼的種種事蹟以及教授身份,要擺脫這樣一個法律糾纏與羞辱,其實輕而易舉。可他卻沒這麼做。一番折磨後,他被判了刑,而且還強制移送精神科,接受荷爾蒙藥物「治療」,以「調整」他對同性不該有的愛。

Turing 個性「古怪」,不修邊幅,從小就是班上最容易弄髒身體的人,全身上下經常沾滿墨汁;加上口吃,以及過度偏重興趣的不均衡學業表現,使他一直都無法在強調「優雅」和「均衡出色」的私立學校中,和大多數是權貴子弟的同學們發展出良好的人際關係。

更糟的是,他似乎也不打算改變自己來適應團體—雖然他也不是那種會和團體直接唱反調的個性。望子成龍、愛面子的母親,因此對他十分失望。Turing 對他母親從小棄他而去之不負責任,感到不滿,於是母子兩人發展出一種相當親密但卻有點緊張的母子關係。

Turing 沒有完成博士學位,但仍受聘於劍橋任教,他母親一貫視他如小孩,彷彿永遠長不大似的,經常勸他要顧「形象」,要每天整理頭髮、修指甲,要每天刮鬍子,要有個學者的樣子。他的同事和朋友形容他「難以理解」、「不和體制妥協」,形容他深陷知識的探索卻似乎無一事當真,是個「謎」一樣的人物。劍橋國王學院「當局」也盡量「容忍」他在學院內種種不顧體面的「幼稚」行徑。

傳記作者說,在世人普遍誤解他的那個年代,或許還有那麼一把能藉以理解他的「鑰匙」存在,但是,作者感嘆:往事已矣,經過這麼多年,這把能理解他的「鑰匙」,如今似乎已不可尋。

Turing 雖「古怪」,據說有憂鬱傾向,言談之間常談到死亡,但是,基本上,他天性相當開朗,同性戀官司的「恥辱」,卻給了他重重一擊。長期的賀爾蒙藥物強制「治療」,更使他長跑健將的體格出現許多異樣。比如,他形容自己「竟然長出了乳房」。

種種身心打擊,使他比往日更加埋首研究,彷彿要以工作來埋葬自己,每天花十幾個小時在研究工作上。可是,工作並不怎麼順利,周圍許多人把他看成彷如一團「黑色笑話」。1954年6月7號,他和往常一樣,睡前吃了一顆蘋果,不過,這一次吃的,卻是被巫婆浸透毒汁的毒蘋果。吃完之後,自此長眠。

此一自殺事件,查無他殺嫌疑,很快就結了案。Turing 有關「心靈」方面的思想,和他的「人工智慧」概念間,有其密切連結,他歸功於維根斯坦的啟發。這些被羅素推崇為「具有深沉哲學意涵」的想法,卻在他自殺死後二、三十年,才逐漸為學界所重視。在當時,他的死,雖然在熟人間引起一陣議論,但很快就被遺忘,世人也不再對這一團「黑色笑話」感興趣。

可是,讓朋友和家人納悶的是,他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自殺呢?災難已逐漸遠離,令人難堪的賀爾蒙和心理「治療」也早已結束一年。而且,他面對災難挫折時所表現出來的勇氣,顯然不是那樣地無助、卑微和恐慌,為什麼反而在災難離去時自殺?

沒有任何徵兆,沒有任何遺言,就這樣走了。他固執的媽媽於是舉了許多他「從小」做「危險實驗」而釀禍的例子,堅信這不是自殺,堅信這只是一場「危險的實驗」所造成的「意外」。不過,很顯然,Turing 是故意讓這個「意外」發生—像睡覺一樣躺在床上,沒有留下片語隻字,安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遺體迅速火化,只有母親、兄弟和一兩位朋友到場送別,沒有任何紀念儀式。除了極少數人的學術興趣外,世人對他的記憶,就和他的骨灰一樣,迅速隨風飄散。一直到最近幾年,英國社會似乎才突然「良心發現」,曾經虧待了這樣一個真誠的老實人。或者,也許應該說,英國社會突然「發現」,原來 Turing 的學術成就似乎還蠻重要,所以開始「紀念」起他來了。

我知道民間有一群人正打算向大眾募款,擇地建造銅像;國王學院也一直到去年(1998)才突然「心血來潮」,在以他命名的電腦室(Turing Room)樓梯口,掛上了他的肖像。

不管遲來的正義是不是正義,歷史似乎總是演著同樣的戲碼;人們在世時,為什麼不能互相少一點折磨而多一點理解?為何總是要對那些和「大多數人」不一樣的「少數」或「弱勢者」壞招使盡?當人去樓空,人們似乎才又在歷史灰燼裏想起死者的好(或原來也沒那麼壞),然後紀念、感嘆個不停。

Turing 是個自我道德感很強的人,強調真誠、不做作,強調面對真實天性。即使社會道德不容,法律制裁當前,他依然不諱言自己是個同性戀者。唯一的例外是他不願對母親明講。年事已高的母親,也許終究無法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在她眼裏,Turing只不過是個「無藥可救、整天空思夢想的小孩子」(a hopelessly head-in-the-clouds child)。她一直認為,這小孩一定又是在玩什麼「危險的實驗」,因此才造成意外。

Turing 經常寫信給母親,抱怨各種生活或工作上的挫折。比如抱怨他在劍橋任教時所開的第一堂課,名稱與維根斯坦開的課一模一樣,都叫做「數學的基礎」;學期一開始沒多久,學生就統統退選,沒有人來上課。他與母親幾乎無所不談,甚至談他喜歡的玩具,比方說他最愛的泰迪熊。在一封家書中,他透露自己長期過著「孤獨成性」、「隱士」般的生活。

我努力想拋開「故事感」,想把它「還原」成日常生活中從不缺乏、不斷會聽到、看到、千千萬萬的平凡人生之一。我想,唯有這樣的看待方式,也許才是向來孤單的Turing 所渴望;也許也唯有如此,才能尋回傳記作者所說的那一把能藉以通向他心靈世界的「失落的鑰匙」。

羅曼羅蘭有句話這麼說:「只要有一雙真誠的眼睛陪我們哭泣,我們就沒有白白為生命受苦。」Turing 幽魂有知,我希望他不要再感孤單,因為我們彷彿已能理解他的真情—不但他的,還有眾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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