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2005. 9. 17.
續《我聞到一種味道》
牛頓說:「我不做假設」。假設就是猜測,不做假設就是不做解釋,不做猜測。解釋只是提供一種假設,而任何假設或猜測都需要驗證,但這恰恰不是我們在談的東西。當你聞到一股屎味,當我右上腹感到一種疼痛,當他在某人身上聞到一股虛榮,當柏格曼在空氣中聞到一種「秋的氣息」,所有這些,都不是假設,不是猜測。
不該猜而猜的,都不是好人,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我生平最「害怕」、最想逃之夭夭的就是這種喜歡猜心靈、東猜西猜的八卦男女。即便是個精神科醫師,面對心靈也不該猜、不用猜;他應該培養一種美感,感受人事物的能力,而不是培養一種猜測能力,更不是培養一種口舌。
心靈或個性不是一個可以猜的東西,就算是我所討厭的佛洛伊德,頂多也只是要我們這樣那樣「走」,而不是這樣那樣「猜」。這樣那樣「走」,有點像在指路:
「喔,你想去天堂路快樂街五號?請你這樣那樣走。」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你去過那裏嗎?」
「去過。我就住在天堂路快樂街。」
「你是用猜的吧?」
「不是。幹我這一行的都住那裡。」
「嗯,那一定是真的囉。」
「其實我也不知道。它不是真的,但也不是假的,我只不過就是這麼相信罷了。」
「沒有其它的路可以去到那裡嗎?」
「當然有。條條大路通天堂。」
「那我該相信你嗎?」
「有此一說,如是我聞。相信你自己就好。」
「我若這樣那樣走,就會走到天堂路快樂街?你敢保證嗎?」
「不敢保證。」
「既然你家住那裡,為什麼又不敢保證?」
「因為每道風都不一樣,每一種生命都有它的原鄉,它的出口」。
「好吧,那請你帶路。」
「我沒辦法帶路,冷暖人生你只能自己走;風要怎麼吹,我是管不住的。」
「不帶路,那你是在幹什麼的?」
「我只是負責開這輛列車。但你何時要跳車,何時想改搭其它火車,不是我管得著。」
「開車不就是一種帶路?」
「當然不是。這輛車很特別,它沒有終點站。」
「那麼,天堂路快樂街呢?」
「一路上你看到的每個風景,都是天堂路快樂街。」
但是,另一種醫生的台詞往往不一樣,差別就在於此嗅覺非彼嗅覺,他把非真非假的東西,講得跟真的一樣:
「天堂路是唯一的活路,大家請往這邊走。」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你怎麼知道是真的?」
「根據教科書…我們做過許多研究。」
「為什麼我需要去那裡?」
「因為我觀察你的言行,調查你的身世,我們還做了許多生化檢查,發現腦波中有一塊陰影,你需要走出陰影。」
「我沒陰影啊。」
「有,你有陰影。證據就是…」
「好吧,隨你怎麼說。但你去過天堂路嗎?」
「…」(發怒)
「你是用猜的吧?」
「不是。你懷疑我的專業嗎?我是名校博士。」(發怒)
「沒有其它路可以去到那裡嗎?」
「沒有。你要相信科學,目前只有這種理論。」
「那我該相信你嗎?」
「我是心靈專家,你不信我,要信誰?」
「我若這樣那樣走,就會走到天堂路快樂街?你敢保證嗎?」
「我敢保證。我治療過無數人。」
「你去過那裏嗎?」
「…」(發怒)
「好吧,你是名醫,常上電視,我傍你,請你帶路。」…
總之,不該猜而猜、非真非假卻講得跟真的一樣,是八卦人士的特徵,庸俗而空洞。所謂空洞就是失真,失去真實(authenticity)。但此真非彼真,是真實的真,不是真假的真(truth),兩種「真」別搞在一起;此嗅覺也非彼嗅覺,兩種嗅覺也不要搞在一起。
八卦男女往往前途輝煌,什麼都有,但他們卻少了一樣東西:真實感(authenticity),因為他們太喜歡猜了。越猜就離真實越遠。不管嗅覺或視覺,都不是一種猜測。當我看到一朵雲從頭上飄過,我「看到」了雲,「聞到」雲的「味道」,當下心裏有了一種「理解」,彷彿明白了雲的喜怒哀樂,彷彿明白了雲的家鄉,彷彿知道雲從哪來,去向何方。
我們要理解人,理解生命,甚至理解非生物,但要獲得這樣一種理解,並不需要任何努力。我們畢竟不是狗仔隊,不是爪爬仔,不是記者,不是法官,不是科學家,我們不需任何調查或研究,更不需上網查詢,就能理解這個世界。
維根斯坦有兩句名言,一句叫“Nothing is hidden.”(沒有東西藏起來),一句叫“Don’t think, but look!”(要看,不要想)。看什麼?看這世界,看看你的周遭。居然有這一切的存在。
大家都知道地球存在,知道外頭街上有許多人,但是光「知道」並沒有用,重點在這個「居然」,「居然」有這一切的存在。這裏沒有分析的餘地,你不該去「想」為什麼有這一切的存在,這沒有什麼為什麼,反正就是這樣。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虛榮膨風很討人厭,我不知道為什麼大便很臭,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和風之間有這麼一些感情,你可以給它一個解釋,但任何解釋都是瑣碎的、多餘的。
「要看,不要想」的意思就是「要『聞』,不要『想』」、「要理解,不要猜」。沒什麼好猜,背後根本「沒有東西藏起來」,你要猜什麼?
空洞的八卦男女最愛就是猜,從一些行為、言詞上去猜,猜人事物背後的「隱情」。問題是,背後什麼也沒有。所有的一切,整個世界,就攤開在你眼前。雲就是雲,風就是風,每一朵雲都不一樣,每一道風也各有它的生命,但是,雲的背後,風的背後,什麼也沒有。它不需要猜。凡是講到猜,都不是我們感興趣的。凡是和猜有關的,都不是真正重要的。一旦涉及猜,你就搭錯車了,我們這班哈巴狗列車想去的地方,不是你要去的。
我能想像有人會說什麼醫生看病當然要猜,法官追究案情當然要想也要猜,科學家做研究更要先猜一猜,可是,我是在講那樣一種無聊的說法嗎?我是在講那樣一種意思嗎?難道你真的只能看到肉眼可見的事物?凡是肉眼不可見,你就用猜的?
但你為什麼要猜一朵雲,猜一道風,猜一個「人」?風就是風,雲就是雲,風雲的背後難道還有什麼東西?「人」就是「人」;「人」的背後還會有什麼?我講的是「人」,不是一種生物學上的器官組合。
八卦、失真的社會,往往瀰漫一種道德腔,氾濫成災,到處都可以看到這樣一些令人厭惡的道德話語,比如「放開心胸」、「放下仇恨」、「散播愛心」…等等等。它之所以令人厭惡是因為天底下根本沒有道德話語的存在,就好像天底下根本沒有病的存在一樣。「病」需要有個「人」做為它的載體(bearer),「病」無法憑空存在,它總得依附在某個生命上;如果你無法了解某個生命,你也不可能了解他的病。
病如此,道德也一樣。沒有什麼「道德話語」這種骯髒東西的存在。道德不是一種話語,而是一種生活,它得依附在「某個『人』」身上,才有意義。但我一向只看到各種「話語」滿天飛,根本看不到半個「人」,連個鬼影子也沒有。那些所謂「道德話語」,就像隨地大小便一樣,灑得整個八卦社會到處都是,卻完全看不到這些排泄物的「主人」是誰。
一個「病人」,並不是一個「人」再「加上」一種「病」,彷彿我們有兩個東西,左手是人,右手是病。天底下沒有這樣的組合;病人就只是一個人,「病」只是這個人的一部份。
道德也是,它根本沒有講述的餘地。所謂道德就是:讓我看到一個「人」,並且讓我「聞到」他身上有這麼一種味道。並不是你把「話」講得漂亮,你就偉大不凡了。「道德話語」根本不存在,存在的是一種紮紮實實的味道。但如果你沒有那樣一種生命,沒有那樣一種生活,哪來那樣一種味道?
味道才是事物的根本。重點是嗅覺,不是口舌,更不是猜。猜,總得有個對象,當對象根本不存在,當背後什麼也沒藏起來,你要猜什麼?
杜斯妥也夫斯基說,「一個人所能貢獻給世界最大的禮物,就是他自己。」一朵花所能貢獻給世界的一切,就是一朵花。當花開在眼前,你只需聞,而不是猜他背後有什麼。猜是空洞的,蒼白的,令人不耐煩的。
維根斯坦說,「當你不企圖『說』什麼,就什麼也不會失去。」他還說,「最好的藝術就是什麼也不說。」為什麼?因為嗅覺是無法說的。「說」得越少的藝術也越「純」,一個什麼都不「說」的藝術,當然就是最好的。這是我看Alexander Sokurov的《太陽》這部片的一個感想,簡單說就是「純藝術」,純粹得跟一首曲子沒兩樣,毫無「內涵」(content)可言。
「純藝術」聽起來很噁心,但我找不到更不噁心的字眼。如果你問我這部片在講什麼(半票觀眾才會問這種問題),我只能說它什麼也沒講,它毫無內涵,毫無觀點,毫無意見;但它散發一種味道,讓我傾倒,所謂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