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不需善報，惡不需惡報

這裏不是大愛台嗎？來講點愛吧。

陳真 2005. 8.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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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不需善報，惡不需惡報

陳真 2005. 8. 7.

（摘自一封給姪子的信）

你爸很孝順，但他孝順在心裏，嘴巴上卻一點也不孝順。在外人看來，甚至不孝。但我了解他甚深，我知道這就是他孝順的方式。「古人」跟現代人有點不一樣，古人內向，感情內斂，不敢寫一個愛字，更不用說什麼甜言蜜語了。當感情滿溢，總得發洩，於是發脾氣就成為一種愛的表達方式。

你奶奶最疼的人就是你爸爸，但你爸爸很不喜歡你奶奶對他太好，一來怕你奶奶太累，她經常對你爸爸做些傷害自己健康、很吃力的事。因此，只要她一對他好，他就發脾氣，亂罵人。但我知道他嘴巴難聽，心裏是愛。

我還記得經常在你爸爸考大學或上大學後的筆記本或書本上看他自己寫、或抄了一些詩詞，不是愛情詩，全都是離家想念父母親的詩，有時看了覺得很好笑，因為他表面上硬梆梆兇巴巴，寫出來的文字卻思念爹娘啊之類，很溫柔，像個小女生。那時你奶奶還在世，你爸爸老兇她，但不為人所知的筆記本上卻猛訴衷情。

古人就是這樣，像你二叔也是，很老實，嘴巴不甜，但心裏很甜。也許這才是真正美麗的感情。但時代畢竟不一樣了，表達感情的方式也不一樣，也許我們應該嘴巴甜，但心更甜。

不過，我也只是說說，叔叔嘴巴也不甜，表達方式跟你爸差不多，一生起氣來，幾年不見面就是不見面，很絕情。可是，這樣一種古式的內斂，也讓叔叔一直活在悔恨中，後悔對你奶奶和阿公不好。但也沒辦法，個性硬，改不來。

記得小學三年級時，叔叔寫了篇文章，老師要我投稿到《南市青年》參加徵文比賽，得了名次，好像還得到一張獎狀。回家後，我把這事告訴你爺爺奶奶，他們說要看我寫什麼，我說不能看。不能看的原因是作文題目是「我的媽媽」，我不想把作文裏那些話給媽媽本人看。

後來，你XX 把那本《南市青年》偷偷從我書包拿出來，還把我文章拿出來唸給大家聽。我很生氣，淚眼汪汪，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畢竟把甜言蜜語拿給當事人看，不是我喜歡的，所以隔天我就把這雜誌扔了，但我一直還記得我那文章寫了什麼。

我寫說，我媽常叫我要幫助窮人，我說，家裏門口常有原住民及乞丐來討東西，媽媽說，要把多餘的衣服給人，而且還說，她小時候曾經把好的衣服給人，卻把比較舊的衣服留給自己。她說，給人東西或幫助人時，要避免對方難堪，不要讓別人覺得好像你在幫助他。最後我結論說，我媽叫我要做一個正正當當的人。

你 XX 比較喜歡捉弄人，後來幾次把這句結論故意拿出來講，嘲笑我。有一次，我因此氣得躲在棉被裏哭，但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反正就是不喜歡他把那些話拿出來取笑。

聖經裏有句話說，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臉，你就連右臉也讓他打；如果有人強迫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兩里。叔叔記得剛上小學第一天，你奶奶在教室外跟我說了一些奇怪的話。她說，以後同學相處，你要處處讓人，如果有人用掃帚打你，打你左腳，你就連右腳也讓他打，要同情他們。

我那時聽不懂，但也正因為聽不懂，所以一直記得這些莫名其妙的話。長大後，也不能說我真的懂了，只能說我似乎明白了一點感覺。

你奶奶沒接觸過基督教，也不認識漢字，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教我這個道理，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聽來或自己發現？只是，道理說歸說，我從沒做到就是了，人家打我左腳，我沒用右腳踢他就不錯了。但叔叔至今常納悶，你奶奶當時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在我上學第一天，拉我到教室外跟我講這些奇怪的話。

後來，家裏越來越有錢，「教育方針」似乎也跟著調整，很多道理不再被提起，反而開始歌頌一種「有權有勢最管用」的道理，而不是助人。但叔叔小時候的教育已經給我的腦筋定了型，儘管叔叔一直做不到那些道理，但仍然相信那些才是真理。人活著是為了助人，為了為人服務，而不是為了比人過得舒服，更不是為了爬到別人頭上作威作福。

也因此，叔叔從小就很羞於物質享受，眼看著自己家裏過得如此富裕，心裏實在很不是滋味，看到別人窮就想哭。大人常覺得莫名其妙，說我天生愛哭，不知道在哭些什麼碗糕，於是經常宣佈說，不如把阿正賣給路邊的舞蹈團演歌仔戲好了，可以演哭旦；不需要點綠油精催淚，眼淚就像水龍頭，滾滾而來，說哭就哭。

但叔叔打針或受傷，從來一滴眼淚也不掉。我只是不願意跟他們說我心裏這份感情；叔叔唯有跟周圍那最窮的人一樣窮時，似乎心裏才會覺得愉快一些。

這樣一種感情，藏了四十年，可惜你爺爺奶奶沒機會聽或聽懂了。但我相信，儘管我嘴巴不說，他們多少還是可以明白我在想什麼以及哭些什麼碗糕。你爺爺常擔心我太老實，罵我自己沒得吃，還經常捐款。但有一次，剛對我罵完不久，電話來了，我卻偷聽到他對你姑姑嘆氣說「這樣也不錯啦」。

你講的沒錯，好人總會吃虧，甚至蒙受許多不白之冤。但叔叔仍然一直相信一個道理，那就是善不但有「善報」，惡不但有「惡報」，而且那個「報」是立即就會發生的，不需任何等候。或者說，善的「善報」就是「善」本身，惡的「惡報」就是「惡」本身，除此之外，世界上根本沒有所謂善報或惡報。

一個人做了一個善行，如果心裏期待得到善報，你想，這還能說是一種善行嗎？同樣地，我不做惡事如果只是因為我害怕會有惡報，那麼，我之不做惡，其實也沒什麼意義不是嗎？

你可以這麼想，當有個人幫助你或對你好時，如果他心裏另外懷有一種期望，期待有「好報」，比方說期待你感激他，期待大家對他有所尊敬等等，這種有條件的「善」，能算是一種善嗎？

那就好像你愛一個人，如果只是因為想得到某種報酬或因為對方家裏有錢有勢或長得漂亮等等，這能算是一種愛嗎？我的意思是說，你之所以愛她，是愛她這個「人」的本質，而不該是愛她背後的東西，不是愛她所能帶給你的好處，當然也不該是因為她漂亮。如果「漂亮」是你愛她的「條件」之一，那麼，十幾二十年後，對方老了醜了，難道你們就要say good bye嗎？

叔叔以前在門診，常遇到一些病人，偶而談起家務事，總是強調他付出多少多少。但感情裏不該有所謂「付出」。相反地，你做的，應該是你巴不得去做的，而不是一種施捨，更不是一種買賣。

想到付出，就是想到回收，想到回報，但那是做生意，不是談感情。你可以為了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不順而難過，但別說別人負你，別說什麼不公平。生意講公平交易，但感情裏頭卻沒有公平這回事，畢竟它不是一種買賣。如果你愛，那你已經擁有一切，不會有更珍貴的東西了。愛是沒有回報的。善也是，凡是需要外在回報的都不是愛，不是善。

父母會因為子女不孝而悲傷，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的愛建立在某種條件或回報上。子女的不孝，也不會因此就削弱父愛母愛的偉大。

愛是無條件的、沒有理由的，同樣地，「善」也無條件、沒有理由，今天我們之所以救一個陌生人，就只是為了想救他，而不是因為其它任何理由，不管他是好人壞人都無關緊要。今天我們之所以願意做這樣那樣一些帶給我們自己禍害或痛苦的善事，並不是因為想得到什麼善報。我們從不後悔，因為我們本來就不期待能得到那樣一種所謂「善報」。 即使因為行善而使我萬劫不復，我也不後悔，因為我們之行善，本來就沒有其它任何附帶條件或考量。

A 對 B 好，理應只是因為A想對 B好，如此而已，而不該是因為其它任何附帶收獲。同樣地，A 做某件善事，也不該是因為期待從善事中得到好處。若有這種心態，那不叫善，而叫心機。那不但不是善，反而是一種更大的惡。

當然，我們常會因為害怕後果而不敢行善，這叔叔很能體會，我也常常會這樣沒錯。但這並不是說我們行善是為了一般所說的那種「善報」。

回到我之前講的。我說善必然有善報，惡必然有惡報，而且善惡之報是立即發生的、當下的，而不是經過一段時間才會報，因為善報就是「善」本身，而惡報就是「惡」本身。

你可以這麼想，把「善」想像成一種感情或愛情，你就能明白叔叔的意思。當你愛一個人，或比方說媽媽愛小孩好了，她所得到的回報，就是這個「愛」本身；她活在愛裏，她心裏有愛，這就是天底下最偉大的回報了不是嗎？

再比方說，一個人為另一個人而死，我們在一旁聽了這故事很感動，那麼，我們究竟是被什麼感動？不就是被這個人的愛所感動嗎？那麼，這個人萬一沒「好報」，反而含冤死去，那他很吃虧囉？當然不，他一點也不吃虧。為什麼？因為他已經得到天底下最偉大的東西，那就是愛；你還能想出什麼更偉大的回報嗎？難道金錢、虛名或地位等等，比得上一個人心裏赤誠無私的愛？

同樣地，惡也是。惡必有惡報，這個惡報就是「惡」本身。也許他可以因為做惡而得到許多榮華富貴或甚至種種虛名，但他卻不美，他活在惡裏，他得到一些瑣碎的「獎品」， 卻失去最珍貴的一種感情和感受，他無法了解愛是多麼美麗動人。雖然愛經常讓我們承受許多世俗的痛苦，但那些痛苦或折磨，其實就像海浪一樣，表面上好像很兇猛很可怕，但是浪再怎麼大，浪底下的一片深海，卻如許平靜。

叔叔身體不好，但許多時候，叔叔卻常覺得自己壯得像一座阿里山，因為，我們一般所謂禍患或打擊，對叔叔來說，似乎就像微風吹過大海，就算捲起一個海嘯，海底深處依然波紋不興。

最大的折磨，反倒來自悔恨，也就是做惡，比如對家人不好。叔叔沒能救得了你爸爸，心裏十分自責；想起他這幾年所受的苦，我就覺得很痛苦，好像整個人要崩潰了似的。我與他很親近，卻沒有能及時幫他，要是我能提早兩個月安排換肝的事，後果就不會這樣了，但我卻只顧著唸書…對你爺爺也是，如果我一直在他身邊，肯定也不會生這麼大的病。

這許多有關善惡的道理，無法言傳，也難以意會，只能親身體會才知冷暖。叔叔相信人性本善。叔叔雖然常批評一些惡事惡行，但依然認為「惡」只是我們人性的一個表層，一種粗糙難看的外表，但人性深處是善的。要不然，我們不會不論來自任何文化或種族，都一概被美麗故事所感動，但世上卻沒有人被卑鄙齷齪的事所感動。這證明一點：人儘管在行為上有時候或經常做惡，但人性深處卻是向善的。

問題只是在於：人往往都會害怕災禍，信心不足，很容易只看到一種眼前的或現實世界的所謂善報或惡報，於是不敢憑良心做事，怕「吃虧」，怕遭人暗算。這樣的擔心沒關係，畢竟我們不可能像耶穌那樣完全，但至少我們可以不做惡或盡量少做惡。

至少，我們不該為了得到什麼好處去傷害人。但好人並不等於是個笨蛋，我們仍然可以選擇用比較適當的方法去做好事。至於會不會有什麼現實世界的好報，連想都不該想。但如果會惹來災禍，也許就得衡量一下輕重，看是不是值得做，或有沒有其它方法。

好人是一種個性。好人並不是做好事的人。市面上做好事的人，據叔叔觀察，大多是「壞人」，因為他們的好往往只是一種外在行為，而不是一種內在特質。同樣地，做壞事的人也不一定是壞人。市面上那些做壞事、警察要抓的人，據叔叔觀察和親身接觸，絕大多數都不是什麼壞人。

也因此，叔叔之前講的，都是指一種內在特質或感情，而不光是指一種行為。影響行為好壞的因素太多，說不準。比方說，美國的英雄，很可能是伊拉克人的敵人，在美國自己看來是好事，在別人眼裏卻是惡事。

行為上的善與惡很難說清楚，叔叔只能說，我們該擁有一種善的特質，擁有一種善念，這樣就夠了，至於實際生活中該怎麼做，我覺得那必須由當事人自己來判斷各種狀況。我只能說：不要害怕，不要太在乎那些所謂吃虧。

至少，叔叔也算做過一些好事，但從來沒有吃虧的感覺。我知道我因此失去一些許多人也許夢寐以求的東西，但那些東西對我並沒有吸引力，所以沒有吃虧的感覺。就算有些對我有吸引力的東西失去了，但我能抱怨什麼呢？媽媽愛一個小孩，不也必須失去許多她原本渴望的東西？許多人為了助人，連生命都願意奉獻，失去一點好處算什麼呢？

好人壞人其實就像太陽月亮那樣，藏都藏不住。人們抬頭一看，就知道太陽月亮。 當然，你不能期待每一個人都對你鼓掌，但你的好，你的壞，你周圍的人一定看得出來。人們也許喜歡捧有權勢的人，但人們的心，儘管一時蒙塵，但終究還是向善。

我是說，別太擔心吃虧，你周圍總會有些人深深了解你的好—如果你真的那麼好， 不可能沒有半個人發現。只要有一個人了解，我想就夠了。比方說就算全世界都瞎了眼，說叔叔是壞人，但你或你們，不會以為我是壞人吧，這就夠了，不但夠了，這就是一個人所能得到的一切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