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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神蹟!

陳真 2005. 8. 2.

陳豐偉十年前有篇傳記文學,在中國時報徵文比賽中入選,叫《白衣黑幕》。主角就是我,講董事長的一些政治往事。我記得他在文章裏說我自我介紹時常說:「我叫陳真,真理的真。」這個不對,我沒有這樣自我介紹過。我的自我介紹詞是:「我叫陳真,真假的真。」而不是「真理」的「真」。

我對「發現真理」不太感興趣,倒是被「真實」(reality)給迷惑,常對著東西發呆,比方說桌上茶杯,常給我有一種夢幻奇妙感:「這是真的嗎?」「這是茶杯?這是桌子?對面有個人,窗外有一排樹?我怎麼會知道這一切?」

可以這麼說,凡是被這樣一些問題給折磨的怪人,就是哲學家,得了一種哲學病。哲學所面對的主題,與其說是真理(truth),不如說是真實(reality)。科學家追求真理,但哲學家卻對所謂真理的真實性感到懷疑。「這是茶杯」、「這是我的手」「地球在我誕生之前就已存在」…這些也許都是真理,但哲學家卻讓真理蒙上一層陰影,彷彿如果無法回答為什麼這是我的手,我的手就不存在似的。

科學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個個真理。當真理被發現,科學家就消失了。但是,哲學家卻永遠存在,因為有問題的不是真理本身,而是那個對真理感到疑惑的「人」;沒有這個人,哲學問句就不存在;它不是一種「問題」,它只是一種疑惑或讚嘆。

像我剛才從圖書館回來,走在路上看到一棵樹,幾片樹葉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感到很震驚:「天啊!神蹟!不可思議!」我指著樹葉跟學姐說,「你看!神蹟!」但學姐一般都說「神經病」。

維根斯坦有一次跟兩位朋友在Grantchester(見《小鳥的眼神》那一篇,那地方就是Grantchester,離劍橋市中心約五分鐘車程,羅素和凱因斯等人也常來。),服務生幫忙端茶水餅乾來,聽到一段可怕的對話。維根斯坦的朋友(也許是G. E. Moore)說:「那裏有一棵樹,這是我的手,這是個真理。」維根斯坦趕緊跟服務生解釋:「不要怕,我的朋友沒有瘋,他是個哲學家。」

你一定會覺得很無聊。啥咪?你懷疑這不是你的手?你花十年光陰只為解決這樣一些傻問題?沒錯,就是這樣。但不能怪我,我如果可以克制這個迷惑,不會如此虛擲光陰。不過,就如沈從文所說,反正我一無所有,沒有什麼能浪費的,那就浪費生命吧。

一個人如果抬舉哲學,那他就已經走錯了第一步,註定與哲學絕緣。哲學沒有什麼好抬舉的,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哲學真理」這種東西。它只是一種病,一種有關「真實」的病。它所要克服的,只是這樣一種疑惑。它的最好結局只是回到一種正常人的常識立場,不再對桌上茶杯或眼前一棵樹感到疑惑,不會再問「為什麼總是有東西存在,而不是空無一物?」(Martin Heidegger 名言)

不要抬舉哲學,但也不要嘲笑它。哲學不是科學,雖然它不可能產生真理,它只是回到一種常識,但它卻培養一種眼光、一種氣質,看清事物與事物的距離,看清我們與真理的關係,表面上什麼都沒變,實際上一切都已改變。就好像一片樹葉,樹葉仍是樹葉,但你跟樹葉的關係已經改變;樹葉只是常識,但你對常識卻不再疑惑,而生出一種奇蹟感,一種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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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 5. 12. 攝於法國 St. Honorat)

如果宗教起自理性消滅之處,那麼,奇蹟感也一樣;你對尋常事物有多少疑惑,當疑惑消失,你對它就有多少讚嘆。雖然葉子仍是葉子,茶杯仍是茶杯,但當你發現理性到了盡頭,語言失去作用,樹葉茶杯將不再是個問題,取而代之的只是一種不可思議的讚嘆。

樹葉茶杯之存在是一種真理嗎?當然是。但重要的不是真理本身,而是我們對真理的態度。當你摘路邊一朵尋常小花到我墳前,我將垂淚,難道不也是因為你的某種態度使得這朵平凡小花變得如此特別。

這是一種智慧嗎?當然不是。它是無用之物嗎?或許是,但它雖然無用,卻是知識的開端,意義的來源,生命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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