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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友指南

陳真 2003. 9. 25.原載【哈巴狗電台】

哈巴狗記者不但上通天文下達地理,而且還會配八字,看面相,甚至有時用聞的就能聞出一個人一生的命運梗概和個性。信不信由你。凡是親身體驗過的,據說滿意度高達百分之兩百。

維根斯坦、柏格曼和 Kusturica 都說,他們看世界是彩色的,看人卻是黑白。偶也是,我覺得人不管有多少類型,基本上就只分成兩種:好人和壞人,或者說老實人和不老實的人。當然之間會有一些模糊地帶,但基本上人就只分這兩種。

準備要結婚交友的,不可不慎。你可以不在乎對方經濟狀況,你可以不在乎對方身材五官,你可以不在乎對方學經歷等等這些表面事物,但你總不可能不在乎對方是不是個善良的人。

除非血緣關係,要不然,我們理應都只會愛上好人,而不會喜歡壞人。因此,如何看一個人是好是壞,似乎就顯得很重要。

這種看人的能力是無法形諸語言的,因為語言通常只能描繪一種行為面的東西,而人的好壞恰恰和行為不相干。所謂不相干是說人的好壞和行為的所謂好壞,並不是呈現某一種必然的對應關係。看行為是看不準的。每次做好事或永遠都做好事的,不一定是好人。從沒做過好事的,卻說不定是個聖人—我是說在「神」的眼裏。可是,神怎麼看人,難道我們不也應該用同樣的方式去看?

這個陳氏紫微斗數,雖然無法形諸語言,但是,一些原則多多少少還是可以從那不可說的神祕中給抽取出來。這些說不準的原則,多少仍具有一些參考價值。

最重要的原則之一是:看看此人對於「證據」的態度。

很抽象不是嗎?由此可見這門學問之不得了。

所謂「對於證據的態度」就是看他對於人事之理解仰賴多少證據成份。換句話說,看他怎麼看人。如果他總是訴諸於所謂證據或分析調查或採取一種看「字面」、看行為的態度來看待人事物,那麼,此人絕非善類,應該即刻遠離。

看人其實就等於看神。你對神明是什麼樣的態度,你對人就會顯現出那樣的態度。一種真正的信心是與現實或行為面無關的,即便神明讓你很悽慘,你依然信他,不會想拿菜刀砍他的頭,說祂不靈驗。你對神的態度並不是建立在神做了好事或壞事上面。

這門學問就深奧在這裏。你看,以前每次大家樂開獎之後,很多神明就會遭到處罰,許多土地公往往陳屍溝中,屍橫遍野,因為祂讓信徒們摃龜。這種殺害神明的行逕,正好符合了我所說的壞人特徵,可是,事實卻恰恰相反,這樣的一些砍神明的人,我看絕大多數是好人。

由此可見,我們不能用行為面來看待人事物。簡單說:一個人的好壞跟他所做的一切無關。像上面這樣一段話:

「看人其實就等於看神。你對神明是什麼樣的態度,你對人就會顯現出那樣的態度。一種真正的信心是與現實或行為面無關的,即便神明讓你很悽慘,你依然信他,不會拿菜刀砍他的頭,說祂不靈驗。你對神的態度並不是建立在神做了好事或壞事。」

這話正確的閱讀方式是把它當成一種像詩那樣的東西看待,飄浮在現實層面之「上」,與現實無關。雖然它包含一些乍看之下似乎與現實相關的訊息(比如砍神明的頭之行為),但是,這些訊息本身並不具有任何字面意義(literal meaning)。

就好像我們朗誦床前明月光一樣,我們並不是在讀一種記錄或報導或判決書或氣象報告那樣的東西。我們只是藉著一些平常的字眼,做一些不平常的使用,藉著它,我們可以看到一些浮在現實之「上」、像夢那樣的東西。

換個方式說,我們從一個人「怎麼看人」就可以看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看出他在乎的是什麼樣一種性質的東西。換句話說,從他怎麼看待人事,從他怎麼發問,我們就可以知道這個人的靈魂長什麼樣。

我還是少舉例子為妙,因為例子舉多了,閱讀能力不好的人就會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個行為面的例子上,或甚至「化約」成一種行為觀察,反而忘記例子所要說明的那個東西。

在乎靈魂,是一種好人的標記;反之亦然,看人就像看股票行情的人,最好還是離他遠一點比較安全。

這也是為什麼我常講,真正能互相理解的朋友之間,不需要多少解釋。那就好像神明製造了一個災難一樣,祂不需要趕緊向人類解釋。即便世界被美國那幫王八蛋給毀了,我們仍然相信神是慈愛公義的。

「解釋」不但不需要,而且通常是有害的,因為它意味著一種不信任,反而帶來傷害和隔閡,而不是帶來更多理解。真正的理解不需要解釋。之所以不需要解釋是因為,我們所在乎的那個東西,飄在現實之「上」,飄在空中;它是一種靈魂,與現實無關,因此也不需要任何解釋。

我們對神明的信心也一樣,我們相信祂,並不是因為祂給了我們好運或創造了一個如我們所願的世界。蓋大樓需要鋼筋水泥,需要打地基,而你心裏那座小廟卻完全不需要這些,它是完全沒有基礎的;它並不是建立在某個基礎上。

壞人看人卻不是這樣看,他訴諸許多眼見為憑的東西之外,更訴諸分析探索,因為他不相信沒有理由的善,不相信沒有目的的舉動,他永遠需要個理由,需要個目的來解釋他所看見的、聽見的。

需要理由的人,自然也不會相信神,而比較相信證據,但是,就如O. K. Bouwsma所說,「證據」和「相信」是水火不相容的。

壞人總認為大家都跟他一樣,把「真正動機」給藏起來,因此需要分析探索,於是就像個 FBI那樣,在各種表面事物上探索、思索,企圖把那個「真相」或「真正的原因」或你「內心真正的想法」給「挖出來」。

他甚至相信大家都跟他一樣,在乎一樣的事(或「故意」不在乎那些事—通常是有關功名利祿)。這從他的發問方式就可以看出來。比方說我若問你:「你沒唸名校會不會很遺憾?」這時候,不管你怎麼回答都很痛苦不是嗎?因為不管你怎麼答,都仍然是在某一種品味底下做答。

或者比方說,我問梭羅:「你嘔心瀝血才寫那麼一本書,賣兩天就下架,自己還抱退回的書回去當計算紙,人家龍應台隨便寫就賣個一百多版,你會嫉妒嗎?」梭羅聽了,將啞口無言不是嗎?因為那不是他看世界的方式,你拿另一種世界的尺碼來衡量他、逼他就範,只是在折磨他、讓他啞口無言而已。

重點不是答案,重點是這個「問題」根本不該對不一樣世界的人發問。就好像某人問你「人家我認識陳水扁耶,你羨不羨慕我認識這麼多大官?」一樣,這問題只是呈現了他的心、他的品味,呈現了他看待世界、看待美醜的方式。因此,對他來說,這是個「問題」,但對你卻很可能完全不是一個問題。這問題不是無法回答,而是這樣的問題根本不存在,搞不好你聽到大官就想吐不是嗎?哪來羨慕可言。

可是,你若回答說想吐,壞人仍然可以進一步猜測你的心,在你的言行上進一步探究,「嗯,你是酸葡萄心理吧?」「嗯,你是在掩飾你的不安與自卑吧?」「嗯,你的成就和地位還沒到這個階段吧?」總之,世界離得太遠的人,或者說好人與壞人之間是沒有多少共同語言的。

這種「分析式」的看人方式,大概就是壞人的最大特徵。這種人很難跟他做朋友,會讓你啞口無言,痛苦不堪,因為他不信人,也不信神,他只相信所謂證據,他只看得見表面事物,而且理解力和想像力很狹隘,他無法想像跟他不一樣的人事物,會逼著你做一個「他所認為的」你,與一個「他所認為的」你進行互動,而無法理解真實的你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壞人當然不信什麼靈魂(儘管他嘴巴上可能經常強調靈魂有多麼深刻),他總覺得就算靈魂的背後也仍然有個「真正的原因」在做祟。

壞人的特徵就是沒有信心(faith)。他的「信心」建立在一堆理由或證據或事實上,以之為基礎;可是,任何有「基礎」的信心都不會是真正的信心,就好像任何有條件的愛都不會是真正的愛一樣。那是一種買賣,不是愛。很多人喜歡說自己付出多少,抱怨他的阿那達沒有相對應的回報。這是在談生意,不是談感情。

壞人不在乎靈魂,倒很在乎行為面的一切「條件」,比方說看對方做過哪些好事,看他寫字有沒有寫出操他媽的或媽咧個B,看他有沒有前科,看他外表如何,家境如何、應對進退有沒有氣派優美,學經歷嚇不嚇人,三圍身材好不好,有沒有從事救國救民的活動、有沒有講出動聽的人生大道理等等等。

Kusturica 說他一生最大的敵人就是 naturalism(自然主義?),偶也是。不過這話我不會翻譯,因為naturalism這個字永遠得看上下文才知道它究竟是指什麼。Kusturica 指的是一種「詩意的失落」。詩沒了,只剩下一堆乾枯的事實。

我之如此厭惡肯洛區(全世界我最討厭的「導演」之一),原因就在此。他不是在拍電影,他是在拍左派政令宣導,毫無詩意可言。不過別誤會,我不討厭這個人,我只是覺得他不是在拍電影。

你儘可以拍爛片,像朱延平那樣,但你不能爛到拍出一部不是電影的電影。你可以計算錯誤或甚至不會寫,交白卷,但你不能在考數學時卻寫了一篇文情並茂的論說文交卷,這意味著你不知道什麼是數學,你沒有弄懂數學這套「語言」。數學如此,電影也一樣。電影如此,文字也一樣;不同文字有它不同的「語言」。

「事實」這東西是很無意義的,因為世上的事實無限多,就像梭羅說的,今天這裏火災,明天那裏火災,這麼多火災,我們根本沒有一一去知道它的必要。藝術也一樣,如果你只是要告訴我某個事實或某個主張或某個見解,那你就直接用嘴巴宣佈就行了,何必拐彎抹角從事藝術?如果你只是要用A「象徵」B,既然有個B的存在,那你就直接說B就好了,我看不出來有何必要多此一舉。

我看很多喜歡寫「詩」的人就是這麼寫的,「技巧」或許很好,但他心裏有個像「政見」那樣的東西,然後故意用拐彎抹角的方式分段分行給寫出來,之間故意留下一些「線索」,或者故意做一些所謂「象徵」,讓讀者去猜他心裏那個其實與「政見」無異、毫不微妙的想法。

沒有詩意就沒有翅膀,飛不起來。這就是 Kusturica 所謂的naturalism。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想法,無數的哲學家談過這問題,事實上,它也正是哲學的核心問題之一。可是,講的人雖多,真正覺得被它虐待到不想活的人恐怕很少。嘴巴上大家都會喊詩詩詩,台灣據說是全世界詩人密度第一高、電影人口密度第二高的國家,可是,這社會卻沒有一點詩意可言。特別是那些「詩人」,他們跟肯洛區一樣,只是用寫詩的方式來寫一篇政令宣導或政見發表而已。

講到這裏,我們差不多可以歸納出兩種態度,一種是詩意的,瞬間的,無言的(speechless),一種是分析性的,有待觀察的,訴諸證據的。好人和壞人的差別,似乎就在此。婚嫁交友,不可不慎。

前者看待人事是瞬間就complete 的,後者不是,後者需要進行一番調查,需要分析你的背景,或甚至更低級的,分析你的心靈,然後根據這些根本不是證據的證據來形成一種評價。這個評價永遠不是完全的(complete)或徹底的(exhaustive)的,隨著不同時空之不同證據,對人的評價也隨著調整,就像股票起伏一樣。當你做出所謂好事或說出所謂好話或做出某種所謂成就時,他就欣賞你,仰慕你,反之亦然。

不過,還是得再三強調,你不能把本文做字面解,如果你這麼做,那你就正好是我說的那種壞人。

維根斯坦處心積慮要讓哲學完全消失,他說,最偉大的哲學成就就是停止從事哲學。【註一】可是,卻沒有一個哲學家像他那樣,帶來更多的哲學討論和影響。

我的文章也想給人一種好的影響,但卻似乎正好相反,不但扼殺不少人獨立思考的能力,而且促進了一種倫理民主科學的「三民主義」精神,說不定還鼓舞了濃濃的虛榮,污染人心。可我沒辦法,上帝得原諒我,「讀者」喜歡把我寫的做字面解,化成一個個條文或格言或標語或意見或想法,我也挺無奈。大概是我像肯洛區那樣,沒辦法使字飛起來;它總是因為地心引力而跌落地面。

齊克果說,「這真的很神奇,一個人的確有可能談論某個東西但實際上卻沒有談論那個東西。」(It is rather remarkable that one may precisely by talking about something prove that one does not talk about that thing.”)就像齊克果一樣,我寫的東西也「只能以一種視為『胡說八道』的方式去理解」,不能當「真」,不能做字面解。(“My work can be understood only in such a way that it is revoked as nonsense.”)

【註一】只有極少數人相信維根斯坦的話而放棄哲學,比如我最仰慕的當代哲學家范光棣。他是我看過研究維根斯坦研究得最好的人;當我越深入了解維根斯坦,我就越佩服范光棣(除了紮實學術,他也長年投入第一線左派運動,另外還寫過一本反美國帝國主義的書,台灣有這麼一號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能文能武的男子漢,實在有點難以想像)。可是,他卻早在三十年前就不再從事哲學活動,銷聲匿跡。之前一直在國外教書,回國後,在成大藝研所當了兩年所長,現在好像是在新竹一所專科學校的觀光系任教。

幾年前,他被我寫給他的一封私人信所感動,破例接受邀請,來到劍橋三一學院發表一篇前天晚上才用手寫的「論文」。之後,我帶他去維根斯坦常去喝茶的 Grantchester 果園喝茶,他說他將來也想把新竹的一塊祖產地弄成那樣一個果園。想到他,我就覺得好像想到某種「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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