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沙鹿到門諾
陳真 1995. 7. 28.
(原載門諾院訊及中國時報)
約一年半前,甫通過專科醫師考試,逐漸有能力擺脫大學時代以來的貧困之後,便自告奮勇來門諾醫院開辦精神科,並且每周末義務看診。為了進一步表示對這所「美國仔醫院」的敬意,我拒絕了一切食住及交通安排,我沒有去住院方提供、靠海的漂亮大飯店,而是自己看電線桿廣告,找了一間大約兩坪大、月租一千二的密閉「雅房」。沒有窗戶,沒有床,木板隔間。
這種房間,我住得挺習慣,住起來就像「回到家」的感覺。唯一不習慣的是,房門口經常東倒西歪躺著好幾個喝醉酒、「來不及」回到自己房間就睡著的原住民室友。出入必須小心繞過他們,以免踩到。(頭一天,我還以為發生滅門血案。)
每周五,看完門診,帶著乾糧或便當,從中午的沙鹿罰站到黃昏的台北,從晚上8 點的台北罰站到深夜 1 點的花蓮。隔天,再循原路一一罰站折返,或從人潮洶湧的花蓮罰站到台東,高雄或台南,然後在深夜 2:47 準時回到沙鹿火車站。
一兩年的時間,風雨無阻,我的假日完全是在一連串疲憊不堪的旅程中度過。唯一「看得到」的收穫是滿滿一抽屜的火車票。每一張就像一封情書,年月日若干,收信人不詳,上面寫著全世界只有我自己能解讀的密碼。
如果繞台灣一圈以一千公里計,再努力多繞個幾年,總長度就足以抵達月球了;等於說,我一路搭著「『復興號』太空船」,或站或蹲或坐,竟然也可以抵達另一個美麗星球。
於是,經常有人忍不住好奇問起我的動機安在,為什麼要大老遠往返、每週坐火車繞行台灣一圈?問的人,多半善意地在心裏先為我「準備」了一些「勵志性標準答案」,比方說「為了服務東部偏遠民眾」、「為了關懷原住民」、「為了實踐某種精神」云云。每每聞之難堪而無言以對,場面尷尬。
有些記者更是根本不必問,憑想像寫出「讚美」之辭,但我並沒有懷抱如此「實際」的念頭。不管我做什麼,這些「偉大」的念頭,從沒有一刻出現在我內心。
那麼,為什麼要做這徒勞無功的事呢?無言以對之餘,我腦海裏經常反覆想起一段泰戈爾的故事:一位爸爸處理完了太太的喪事,返回家中,小兒子從窗戶裏看見爸爸遠遠走來,高興地跑出屋外,迎上前去。爸爸一把抱起,坐在肩上,不懂人事的小兒子問:「媽媽呢?」爸爸往天上一指,小兒子抬頭一看,哇!好漂亮的滿天繁星。星星就像點點熱淚一般,高掛黑暗的天空。
如果拿這故事來做為回答,好像有點「答非所問」,可是,我想不出來有更好的「答案」。滔滔人世,任何一位相信生命本身存在著某種價值的人,踏在泥土上,看著周圍人事哀樂,難道不會有上面故事中這樣一種心情和希望?!從沙鹿到門諾,大約也是出於此。要不然,擠一、二十小時的火車,看三、四小時的病人,來去匆匆,損己不利人,有何意義可言?
每次到花蓮,都已深夜一點多,夜深人靜裏,騎著租來的摩托車,忽左忽右任意繞過人車稀少的街道,清涼的空氣中,飄來那驚人的海浪聲,天上繁星閃爍。我經常因此覺得心中彷彿擁有一個天大的祕密,而這秘密只有我自己才能明白。我彷彿體會到真實,感受到生命,明白了快樂和痛苦,觸摸到光陰的流動,看見世上美麗之物,人性的一樣和不一樣,那有限的和無限的。有時,甚至好像看到長著翅膀的天使,飛低在我面前微笑。也許是長年的身心交瘁,讓我產生某種迷離幻象?
東部的星光異常明亮,瞇著眼凝望久了,四周泛起光暈,恍如淚光。中國有一位著名音樂家王洛賓,黑獄十八年,一生坎坷,但樂曲浪漫如故、熱情依然。有一段話,在我腦海揮之不去,他說:「我的心有一部鋼琴,無日無夜不在演奏樂曲,手斷了,心還在彈,沒有人能使我離開音樂。」
歲月如流,飛奔而去。人事縱然滄桑,總有所愛,難以磨滅。世上會有什麼力量,拿得走我心裏深沉的愛戀?幽暗的夜空,點點星光背後,彷彿有人們不變的真情與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