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2005. 9. 17.
一切需要「樓梯」才能獲得的,我都不感興趣。我不需要任何憑藉,就能獲得我所要的;我跟我要的東西之間,不需任何媒介。我跟它之間,不存在時空或能力上的隔閡。就好像我不需任何努力,就能喜歡或不喜歡某一幅畫,我不需要先具備某種有關畫的知識之後,再來判斷我喜不喜歡它。當我夜裏打開窗戶,感受到風的存在,我馬上能明白我和風之間的感情;我不需要先研究一下風力大小,或是上網查詢有關風的訊息。
訊息不重要,就好像我若要描述一個人,我完全可以不提到有關他的任何訊息;一段樹影,一隻小狗的某個眼神,都能透露更多有關這個人的氣息。氣息不存在訊息之間,就好像神不上教堂一樣。
知識教給我們許多訊息,但訊息本身毫無意義;不了解某個人事物的氣息,就不可能真正了解有關它的訊息。訊息被氣息所籠罩,就好像車馬炮被一種叫做「棋局」的東西所籠罩一樣。沒有那個籠罩物帶來一種氣息,生命也將毫無意義。維根斯坦說,當我們談論這些,我們彷彿是在講一種「嗅覺」。
如果你聞不到一個人的氣息,「人」這東西將成為什麼?在政客眼裏,將成為一種「選票」或「選民」;在醫生眼裏,成為一種「病」;在商人眼裏,成為一種「顧客」等等。
台灣醫界,儘管所做所為與所講的漂亮大道理往往背道而馳,但還是講個不停。不是說什麼醫生要會看病「人」,不要只會看「病」嗎?可是,有可能有那麼一種醫生,他「只會」看「病」,卻看不到病「人」嗎?有可能嗎?
沒有「人」,「病」何所依存?不了解「人」,怎麼可能了解一種「病」?我若不明白什麼是棋局,如何可能明白什麼叫車馬炮?如果你聞不到人的氣息,我不相信你能理解「這個人」的病以及「他的」痛苦。「他的」痛苦,並不會寫在醫學教科書裏,而只會存在他的氣息之中。
所謂存在先於本質。我得先「聞」到「IS」的存在,才能「知道」有關「HOW」。「HOW」寫在書上,但「IS」卻存在一個個不同的靈魂深處。它不可見,不可知,卻可聞。
「嗅覺」是大腦的基礎,就好像個性是肉體的基礎一樣。我們說「我了解某個人」,意思是說我了解他的個性、他的靈魂,而不是說我了解他的八字或八卦或身高學歷交友情況等。
靈魂是一種氣息,訊息則只是一種八卦。一切訊息都是瑣碎的、蒼白的,一切訊息都是八卦。誤解了氣息,就等於誤解了一切,就好像誤解了一個人的個性或品味,就等於誤解了他的一切,不管你「知道」多少有關他的事都沒有用。那些事,那些訊息,那些八卦,只有在一種真正屬於它們的「氣息」中,才取得了意義。
我常說,我能在第一秒鐘就看透一個人;我能在病「人」一走進診間的剎那就明白他的病以及他的痛苦;不同的病,就會有不一樣的痛苦。對於精神或心靈的理解,是一種美感能力,而不是辦公能力。醫生開藥不是交通警察開罰單;診斷手冊也不是六法全書。美感是一種嗅覺,「我聞到一種味道」就是它的基本句型。
有位帶點犬儒的西方人,聽聞一行禪師大名許久,但第一眼見到他就佩服了,他說:「從他推門進來的樣子,我就知道他是個明白人。」這難道不是一種「嗅覺」?難道不是人類一切所謂「理解」的開端、「藝術」的起源?
插播一下:我的嗅覺論,卻被陳豐偉寫了篇中國時報的文章《用鼻子看病》所引用,居然變成一種「隨便亂猜」、「隨便看病」的說法。請問這是我的原意嗎?為什麼要這樣扭曲呢?老兄真的看不懂我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他沒惡意,我也不相信他會以為我是個隨便看病的醫生,但我對這樣的刻意扭曲感到極度反感。雖然時經多日,還是很反感;只是悶在心裏不想說而已。這種反感,就好像我對許多記者、政客或進步青年、文藝青年很害怕一樣,他們的話常常很誇張很膨風,缺乏重量,而且似乎無法理解微妙,總是有辦法對你所說的話做各種不可思議的扭曲;或是把一種形而上的說法,矮化成一種生物學或社會學的說法;把這種嗅覺,扭曲成那種嗅覺。
我知道他沒惡意,但是,當一個不知情的第三者,看到陳豐偉寫的《用鼻子看病》,難道他不會以為我就是在講那樣一種很形而下的意思?但我有那麼爛、那麼笨嗎?我會得意於我真的用鼻子看病嗎?我是在講那個意思嗎?
事實上,整個台灣精神醫學界,不管是界內或界外,長久以來,除了我之外,有沒有哪個醫生像我這樣,不惜得罪同行,不惜犯眾怒,不惜忍受被精神科同行給污名化的痛苦,公開大力批評這樣一些「隨便亂猜」、「經常在媒體隔空對陌生人做診斷」的台灣精神醫學界固有惡習?陳豐偉的一些以病人「故事」為基礎所寫成的文章或小說,難道我不也公開批評過好幾次?怎麼反而我卻彷彿變成了我所最厭惡的那樣一種隨便亂猜、亂講話的醫生?
陳豐偉如果了解我,那就應該知道,這樣一種扭曲或不當引用以及它所產生的誤解,對我來說有多麼嚴重。為什麼?因為這是我的氣息所在,我的靈魂之家。就如維根斯坦所說,我們「不該玩別人靈魂深處的東西」。我既然看不起那樣一種低能敗德的惡習,我就不會成為那樣的人;為什麼要扭曲我的意思呢?如果連這樣的嚴重性都無法了解,我不知道別人還能了解我什麼。
我受不了醜陋,逃之唯恐不及。我不需任何努力,自然就不會去做我覺得庸俗醜陋的事或成為那樣的人,就好像我不需任何努力自然就會害怕大便的味道一樣。但如果有人如此不小心或不在乎,動輒扭曲,信口開河,有心或無意地把我變成大便,這難道不令人反感?
這段八卦只是插播,不是要討公道,只是順便一提,做為嗅覺一例,順便吐口鳥氣,所以請不要回應,因為這不是回不回應或公不公道的問題。這些事是根本不需要講的,如果它還需要講,那表示再怎麼講也沒用。我並不是需要一個道歉,我只是需要一種尊重,那就是不要扭曲我這個人,包括我所講的話。我的話,就是我的人,兩者沒有區別;扭曲了話,就等於扭曲了人。
靈魂並不是以一種視覺出現,而是一種嗅覺。我寫這文章,完全只因為一個前天才「認識」的人,這個人「嚇到」我了,他叫做 Alexander Sokurov,一個蘇俄導演。
我視電影如命,喜歡的導演就那幾個,平均一個國家大約一個,總數約 50人,十多年來沒有再喜歡上誰,全是看這幾個導演的新片或舊片。至於其他導演,除非先讓我看過預告片,否則我不會去看他的電影。但我只要看預告片一兩個鏡頭,就能知道該片好不好。與其說是用「看」的,不如說是用「聞」的。
上周,不小心看到一部片叫做《太陽》(The Sun)的預告片,就是 Alexander Sokurov拍的,講日本天皇。看兩幕我就嚇到了,轉頭跟學姐說,「不可思議」、「鉅片」、「天才」;我講不出心裏的激動,總之太驚人了。
前天看了本片之後,更覺得不可思議,這還是人嗎?人類之中,有幾人有這樣的本事?天啊,這是一種什麼心靈?居然能拍出這樣的影像。
我心裏不斷出現三個字:「純藝術」。也許世上真的有這麼一種八度空間,只有極少數的人,才有辦法呈現。
看了這部《太陽》,我於是又想到了嗅覺,想到了靈魂,想到了「人」這東西的種種。也許藝術就像個無底深淵,它的底,根本不可能被觸及,因為它根本沒有底。
真是不可思議。這麼「無聊」的一部片,什麼都沒講,居然什麼都講了。總之就是很不可思議,太驚人了。
講半天,就只是想講「不可思議」這四個字。「那東西」的確不可「思」,也無法「議」;它是一種味道,只能用聞的。像現在是夜裏四點,秋夜如冬,我彷彿可以聞到一種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