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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談的是外太空

陳真2005. 10. 14.節錄改編自留言板

老兄罵政客的部份我沒意見,但我不覺得狗真誠,「真誠」是人類這種動物在講的,其它動物沒有真不真誠這類擬人化的性質。我知道你要說的意思,不過,當動物與人成為一種實證性的道德對比時,聽起來挺怪的。世上有不真誠的狗或不真誠的蒼蠅嗎?說牠們真誠,就跟說牠們不真誠一樣奇怪。

你的最後一句更奇怪。我從沒有去哪裡的問題啊;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將來更不會有,我不以這樣的方式考慮這樣一種問題。我常批評台灣是因為我了解它,我不會批評我不了解的東西,但我從沒說台灣不能待啊。

事實上我也沒真的罵過政客。政客不值得罵,就好像我不值得罵一樣。政客只是一種現象,藉著「它」,做為一種例子,我們可以了解人性,了解「文化」,了解人與人之間某種關係或國與國之間的道理。

我更不做區分。在某個根本的重要意義上,我與政客一體;我不區分我和他們的不同。對我來說,這樣的區分是道德上或美感上難以忍受的。

我不是說我幹過跟他們一樣的事,我是說,在某一種眼光下,我不知道這樣一種所謂「不同」,究竟有多少意義。就好像我常舉的一個例子,二樓和十樓有別,前者跳下頂多斷腿,後者會出人命,但是,當你從喜馬拉雅山看下來,二樓十樓的差別毫無意義,它們都只不過是一個「點」。

許多時候,我發現讀者好像常把我的話做一種「窩囊」解,做一種「無奈」解或 「抱怨」解或「前途茫茫」解或「正人君子」解,很形而下。就好像我每次罵英國種族歧視或英國社會缺乏藝術水平時,台灣留學生就會要我滾回台灣一樣(很奇怪,台灣留學生往往比英國人更痛恨人家罵英國),他們說,英國既然這麼爛,你還來做什麼?

從他們這麼說,你就能知道他們心裏在想些什麼。可是,他們以為我心裏想的跟他們一樣嗎?我是那樣的人嗎?我有那麼無聊或窩囊沒出息嗎?我是在講那樣一種意思嗎?我是在講個人選擇留學地或居住地或就業地點之功名利祿與舒適程度或文明程度等等方面的問題嗎?我是在講那樣一種八卦周刊式的「好康報你知」或「你不可不知道」之類的生活指南嗎?

總之,我不是在談生活,不是在談前途;我不知道生活有什麼好無奈。我不是說我過得很爽,我只是說,我並沒有企求什麼我得不到的東西。

不瞞各位,我根本不是在談這世上的事,我談的是外太空。當然,我們不可能直接談外太空,於是只好談地球人與事,但它只是一種幌子,一種比喻,一種手勢,比手畫腳的目的,談論目標仍是外太空。

至於說台灣不能待,那麼,請問哪裡可以待?天國在你心裏,沒有去哪裏的問題。 去哪還不都一樣?有些地方沒有颱風,但有龍捲風,還不都是風?一粒沙既然都能看世界,何況一個島。

世界是個整體,理解台灣只是理解世界的一個窗口。至少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去哪裡的問題。我哪也不去,我就呆在 「家裏」。別人能忍受我,我也沒有理由不能忍受別人;別人都不怕我住台灣,我怎麼會怕跟台灣人一起住台灣?

再說,若非要講得那麼形而下不可,現在是全球化的時代,菁英魔掌伸入地球幾乎每個角落,我看不出待在哪會有什麼很大的差別。除非去古巴或移民火星。(我的確一直有登陸太空的準備。)

當然,我也沒說我們不該考量前途問題或個人之安身立命,但那是「個人」的問題。每個人遭遇不一樣,因此沒有什麼談論的公眾價值。那只能是一種聊天;所謂聊天,必然是聊一種神聖之物,一種唯有當事人能理解的東西。聊天是無法公開聊給大家看的。就算私下和朋友相處,我也不太談我個人,我當然更不會跑到網路上來聊屬於個人的東西。

對我來說,網路聊天是很難看很褻瀆神明的。我挺樂意幹盡世上一切壞事,但我絕不糟蹋一分一毫那些神聖的東西。我這個人,如果真的有什麼讓我感到害羞的事,那就是「公開談論」私人的事。我不做害羞的事。

我常講,一首詩裏頭如果提到雜貨店,它並不是真的在討論雜貨店的商機和利潤或運作方式。雜貨店只是一種比喻,一種 metaphor。所謂「床前明月光」,床前是不是真的有月光,其實一點關係都沒有;跟月光的種種物理屬性更是毫無關係。

胡適曾暗戀一個美眉,他有詩云,「山風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但我不相信他的心頭真的有人影;就算是血塊栓塞冠狀動脈,也不會剛好栓出一個人形。如果你能理解我這笑話,那你理應就能理解比喻、理解詩,但AI(人工智慧)大概就沒有這樣的閱讀本領。

同樣地,當一個人的文章提到他個人的一些經驗時,並不一定就意味著他在談論個人的事情,包括前途啦就業情報啦生活無奈啦人際關係啦什麼的,我對這些事,其實興趣缺缺。

常做這類澄清,沒辦法,可能我表達能力真的有問題。

當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講他所看到的世界時,這世界什麼都有,唯獨沒有「我」這東西。我談的,都是「我的」經驗,但這個我卻不是那個我,「這個我」不在世界上,而「那個我」卻只是世上萬物之一,就跟石頭螞蟻獅子花朵大便一樣,毫無特別。

在我自己看來,那個世上的 「我」,乏善可陳,沒什麼好說的,無一事值得記憶和關注。若有人對我的「那個我」有所關注,會讓我感到一種愚蠢、沒出息的感覺,彷彿被人羞辱一般,就好像某一朵雲彩特別受到關注一樣。區分這朵雲和那朵雲,彷彿它們真的有什麼不同,不但愚蠢,而且沒有美感。

那個我,沒什麼好關注,它只是萬物的一部份。存在的是整個世界,而不是某一朵雲;雲乃依附世界而生,就好像車馬炮是依附棋局而生一樣,脫離了棋局而關注某個車馬炮,那是很挫折很窩囊很怪異而孤單的一種感覺。

至於我所看到的世界的「這個我」,更是無可關注,因為它就是負責關注的。它是毫無內涵的一種東西;它只是一雙眼睛,眼睛裏並沒有既定風景。它看到的是一些與我(做為一雙眼睛)無關、但卻處處都有我的影子的一個世界。也就是說,若沒有這雙眼睛,我將啥也看不見;有了它之後,什麼都看得見。但被看見的一切,卻與這雙眼睛無關。這眼睛可以看見一切;這一切因這眼睛而生,但這一切卻也都與這眼睛無關。

叔本華說,「世界不存在,除非睜開了那第一雙眼睛,即便是某一隻昆虫的眼睛。」沒有這樣一雙眼睛,世界將無所依存。

總之,不管仰慕或鄙視,當世上的我成為眾人的一種關注時,總是讓我很反感。 許多人排斥公眾名聲,比方說維根斯坦,他刻意遠離並破壞一切可以讓他成名的可能性,這並不是出於世俗道德理由,而是出於一種美感,一種宗教感。我對此也相當敏感,稍有風吹草動,我就怕,因為那不是我存在的方式,我對「美」的感覺,與那樣一種「輝煌」,剛好相反。

尼采說得對,「跟著我,你會失去你和我;擺脫我,你終將找到你自己,也會看見我。」我們不會在世上碰頭,但我們會在世界外成為一家人,在那世界的盡頭,時空消失,所有人都相聚在一個點、一個眼睛上。

維根斯坦跟叔本華都這麼認為:我有兩個我,一個看不見,一個不存在。看不見的那個我,維根斯坦叫它是一種「哲學的我」,它看不見,因為它就是負責「看」的;它從外太空看地球。另一個我叫「心理學上的我」,它不存在。維根斯坦認為,若有人說它存在,那將是道德上令人難以忍受的事。這樣一些奇言怪論,深得我心,凡是嚮往外太空的人,理應為此感動才對。

總之就是:我不談世上那個我就是了,那是毫無討論價值的一種東西。我甚至對我的那個我也不怎麼關心。

常跟學姐說,跟我成為親友很幸運,因為我沒有任何值得親友掛念或傷心之處,再怎麼大的災難發生在我身上,親友也根本不需為我掉一滴眼淚,因為我自己都不難過,別人難過什麼?

每當我身上有一種劇痛,我對它彷彿毫無感覺—雖然我很怕痛。我常對自己這麼說:「病痛來吧!就算把我的肉一塊一塊割下,凌遲至死,也不會讓我心裏起一點波瀾或產生一絲痛苦。」既然我自己都不覺得痛苦,我的親友們為什麼要替 我擔憂或哀傷呢?有關我的一切,套句沈從文的話,就像一滴雨水擊破了地上水泡那樣,不值得措意。

反正就是沒有那個「我」,一扯到你我他這類個人事情,我就啞口無言了。我不重要,別人當然也不重要。我並不是假裝謙虛說我不重要,而你們大家都很重要,那是偽君子的心態。如果我不重要,你們怎麼可能重要?重要的是那雙眼睛。

我講不清了,當做我在胡言亂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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