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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坐與打屁

陳真 2003. 9. 17.原載【紀念若雪不銹鋼網頁】

翻譯只是一種技術,所謂信達雅,雅或許是天份,但信跟達卻只是一種練習。一回生兩回熟,多練習幾遍就好了。

董事長自己不太喜歡翻譯,不只是時間問題,更是一種形而上的精神問題,因為我自己寫東西很快,就像放屁或日常對話那樣,一點都不傷神;再怎麼忙的一個人,每天總要講上幾句話吧?但是,翻譯不一樣,翻譯像一種工作,有一種「我正在工作」的感覺,而這是我不太有辦法分心去做的。

當一個人腦子裏想著一些哲學問題時,他就只能繼續沉浸在裏面,像打坐一樣,出不來。一旦出來了,就很難再進去,得花很大很大的一番工夫才有辦法再進去那個抽象而微妙的世界。

沒有人能早上打坐,下午打官司,晚上去打電動,隔天又回來打坐;沒有這種打坐法,哲學也是。就像老和尚閉關一樣,閉關是斷絕和外界的連繫,閉關不是閉氣,更不是斷氣,閉關時人仍活著,但靈魂卻飄到另一個不容易進去的世界。

很多人常跟我抱怨說我不近人情,說我老不「接客」,我也沒辦法,他們自己顯然沒有這種閉關的需求,所以無法理解為什麼一個人有時間寫那麼多「文章」,卻沒有時間回 E-MAIL、接電話或招待訪客。那是因為這些事很傷神,你得把心思放在上面(畢竟我不是政客,不會逢人隨口說說)。而寫「文章」就跟放屁一樣,不佔我任何時間,那只是一種自然生理現象,一種 urge(衝動),應該沒有人必須特別挪出時間來放屁吧?

放屁不礙事,打屁卻很傷神。即便是打屁,你還是得注意聽對方在說什麼,但是打坐卻只看到自己的心。有些人或許能一心二用,但我完全不行,我的心只能一次用在一個地方。因此,當某種不可抗的人事災難來時,我的生活就會立刻陷入一片火海。偏偏我的命運似乎註定就像個消防隊員,隨時得緊急出動,也因此,我更珍惜閉關的寧靜,因為一個人一生中沒有多少這種好時光。

打屁是很難的,常讓我感到尷尬,因為我的心總是飄到另一個世界或另一種喜怒哀樂,要我裝出那種樂在打屁中的表情,我是裝不來的。彼此世界不一樣,實在假裝不來。再說,沒有人能一方面處於恐怖災難中,一方面卻又能迎合大家的打屁。

打屁不只是一種心情或心境,更是一種品味,一種世界。老實說,我很害怕待在病房裏工作,我比較喜歡看門診,因為這樣可以減少我和那些生活似乎無憂無慮的打屁人士之接觸。在病房裏,這種打屁人士不是一個兩個,而幾乎是全部,因為那已經不是人的問題,而是一種文化。就好像外科最喜歡開黃腔一樣。精神科也是,它有著一種打屁的八卦文化。每個人都得向這個文化低頭效忠。

我常有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這些打屁動作和表情以及種種打屁內容,似乎是從台灣電視綜藝節目上直接剪下來,簡直是一模一樣的翻版,背後有著一模一樣的價值觀。

台灣都市菁英階層受到這種綜藝文化影響之深,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人們幾乎沒有一秒鐘的平靜,總是無時無刻顯得很躁動,無時無刻努力在一切瑣碎的事情上尋樂趣、損人,用他的價值觀,粗暴地套在你身上。以為他充滿前景的人生規畫就必然是你的人生願望,以為市面上所謂美好人生就是一種標竿,「啊你怎麼沒有這樣那樣呢?」並且反覆講著一種幾乎一成不變的「笑話」。彷彿如果不這樣躁動,寧靜的感覺反而會使他們彼此之間感到尷尬似的。

這使我總有一種壓力,得逼自己一起跟著躁動,以便配合大家的興致,才不會讓對方難堪或是讓對方覺得你是個怪人。可是,分分秒秒你得不停強迫自己對那些不好笑的笑話,或極具侵略性的前途教誨,做出表示欣賞的反應,實在很辛苦。有時,當我回到一個人或兩個人獨處的世界時,總是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平靜是如此難得而美好。

我想,大概不會有同事或同學或認識的人會說我是壞人,除非跟我有仇,故意把我說爛。但是,雖然人不壞,大多數人恐怕會覺得我們兩個都很怪。問題是,究竟是我們怪,還是現代人太正常?正常到幾乎像同一個模子灌出來的蠟像一樣,面目模糊,分不清誰是誰;這個人和那個人之間,除了身高體重五官稍微不一樣之外,沒有任何不同。沈從文說得沒錯,「鄉下人」每個都不一樣,但是,時髦的都會男女或知識菁英卻長得一模一樣,他們還沒開口,我通常就知道他們要說什麼、問什麼、教誨什麼、嘲笑什麼了。

很多我覺得超級沒有幽默感的人,說我沒有幽默感,因為他們看我似乎從來無法在打屁或八卦中得到樂趣,反而只是滿臉尷尬或人工苦笑。但是,我倒覺得那只是因為我和他們的幽默感和諸多品味不一樣。我覺得有趣的事,一般人大多不覺得有趣,反之亦然,他們樂在其中的事,我也往往無法在裏頭找到樂趣。

這跟看電影一樣,當同事在討論著一起要去看電影時,許多人常常就會對我露出憐憫的神情,或是帶著溫柔體貼的語調說:「陳醫師這麼安靜,他會喜歡看電影嗎?」他們大概不知道我家就是開電影院的,我們家族是台灣最早期的電影世家,我從還不會走路就已經天天泡在電影院。我只是不喜歡看他們看的那些片子而已。

網路世界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大,所謂朋友,往往只能說是筆友。這種文化我也不太能適應。我寫東西講到自己,並不表示「我」是一個話題。要我用文字跟「筆友」談論自己,對我來說是很變態窩囊的一件事,太後現代了。「我」不是一個可以訴諸公眾「討論」的話題,除非是朋友之間或親人,才有辦法談「我」。但是,所謂朋友總得先認識,見了面,有過一些什麼共事或交往,那才算朋友。要不然,這種打屁法,難道不會太「抽象」、太「輕浮」了一點嗎?

我們常可看到一些自以為是正人君子但其實是小人的人,他沒有討論「事情」的能力,卻只有對「人」說教的能力,老喜歡對著一個自己根本不認識或不熟的人指指點點,教他應該這樣說話,應該那樣寫字,應該如何生活,應該如何待人接物,應該在一定的時間內完成什麼事、達到什麼成就等等等等等。在我看人的標準裏,這是人渣的最大特徵。準備要婚嫁的人,萬一怕自己看走眼,不妨來請教陳大師,只要把你的阿那達帶來,兩分鐘內我就能告訴你們八字合不合。

後面這幾段好像有點離題,不過,沒關係,因為我不是真的在寫什麼「文章」,我只是在放屁。

總之,幫人改翻譯倒還好,不會太傷腦筋,所以請別客氣,若雪紀念館的東西盡量拿去翻沒關係,但得讓我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改。所謂慢慢就是看心情,當那個 urge 來時,就啥也擋不住了。

有個很喜歡分析心靈的英國影評人,問波蘭斯基說他會不會去做心理分析,波大哥說不會。那影評人卻追問說為什麼不會?波兄有點無奈,兩手一攤說:我沒有這個 urge;我沒有這樣一種衝動。這一幕,這些話,讓我挺感動。urge很重要,urge是詩的開端,生命的起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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