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2004. 1. 11.
(原載中國時報)
我是醫生,在英國唸的卻是西方哲學,主要研究維根斯坦。不但研究維根斯坦,而且住得離他很近。實在很巧,他的墓就在我之前住的地方幾步之遙。
那是一個很寧靜的教會墓園,在一條萬靈巷(All Souls Lane)的盡頭。園裏有黑白兩隻野貓,不怕人,甚至會主動找人玩。那是一個鮮為人知的地方,沒有任何標示,想要在那「荒煙蔓草」、幾百個墳中找到維根斯坦,還真不容易。
西方墓園通常就像公園那樣,沒有忌諱,沒有陰森感,可以當做休閒或約會場所。雖然就在家對面,走幾步路就到,但我一年頂多只去個三、五次。奇怪的是,曾經遇到的幾個訪客,全部都是來看維根斯坦。也許這墓園太古老了,其他死者似乎已經被他們的親友所遺忘。
訪客來自世界各國,而且來自各行各業。讓我驚訝的是,有些是專程遠道而來。比方說有位日本人,千里迢迢從東京來到劍橋,主要目的就只是想要祭拜一下維根斯坦。他透過層層關係,找到我們,要求帶路。到了維根斯坦的墓碑上,居然二話不說就整個人趴了下來,五體投地,黏在地上。問他幹啥,他說他「想盡可能接近維根斯坦」。
(維根斯坦、我和一隻貓,攝於 2001. 4. 29. 維根斯坦逝世五十周年)
維根斯坦的墓碑很小,平躺在地上。碑上除了寫著「Ludwig Wittgenstein 1889-1951」之外,沒有其它文字。墳上經常有各種小禮物,通常是鮮花或隨手撿來的毬果之類,另外有些人則會親手做一些工藝品來獻給他。有時很想把這些感人的工藝品給偷回家,但夫人每次都強力反對,說我怎麼可以給維根斯坦盜墓。
我不會做工藝品,又沒有其它禮物可送,只好每次都給現金。幾年下來,開始有人學我給現金,於是墳上一角逐漸堆起一些銅板。
G. E. Moore 的墳也在這裏,就在維根斯坦旁邊不遠處。Moore 在哲學史上,當然也算一代宗師。奇怪的是,卻從沒見過有人來探望,似乎只有我偶而會摘幾朵小花給他,並且幫他撥掉碑上的雜物雜草。
相對於維根斯坦訪客之絡繹不絕,Moore 似乎頗受世人冷落。我不是說 Moore 不好,而是說有些人也許生命中透露著一種特殊氣質,儘管默不作聲,世人仍會惦記著他這份深藏的哀與樂,口耳相傳,不會遺忘。
我相信,也許哪一天,當一切告終,當維根斯坦的哲學不再為人所傳誦,仍然會有個美好的東西,會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留存在世人的記憶裏。不是哲學,不是聰明,更不是什麼智慧,而是一種像靈魂那樣飄緲的東西吧。
維根斯坦曾經這麼說:我寫的一切是如此差勁,沒有一點光芒。如果你看到光,那麼,這道光一定是來自作品的「後面」。
作品的「後面」,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靈魂;靈魂是什麼,靈魂就是「天」。維根斯坦還說,重要的不是他寫了什麼,重要的是他的寫作是出於一種「善意」而不是虛榮。
維根斯坦如此,梅豔芳也一樣。不是歌藝,不是旋律,而是唱的那個人的感情足以永恆。
要了解一個人,並不需要知道多少有關她的事。那些真正重要的東西,通常就寫在臉上,寫在她的沉默裏。像我並不知道多少梅豔芳的事蹟,甚至其中一大半是八卦,但我彷彿可以在她的歌聲裏感受到她心裏深處那一點哀樂。
維根斯坦確定診斷前列腺癌之後,病情惡化得很快。但他對於死亡似乎一點也不害怕。在病床上,他寫了一封信給朋友,信中說:「醫生今天跟我說有新的特效藥,十分有效。我聽了反倒憂慮起來,因為我並沒有繼續活下去的意願。」
照顧他的醫師說,維根斯坦很奇怪,像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但卻很害怕死在醫院。可是,他又沒有家,不死在醫院,要死在哪裡?維根斯坦說,能不能死在你家?那是個善良的醫生,同意了維根斯坦奇怪的請求。
隨著病況的惡化,維根斯坦很想見見朋友,於是寫了幾封信跟朋友們說,「我想你們,但我不值得你們來看我,讓我去看你們吧。」
他從牛津來到劍橋,來到一個學界朋友的辦公室。朋友忙進忙出,沒有多加理會。 朋友的回憶錄寫說:維根斯坦在我辦公室裏走動,隨手翻翻雜誌和架上的書,顯得很平靜。我沒辦法多陪他,他於是起身告辭。八天後,我接到消息,維根斯坦死了。
維根斯坦臨終前,醫生幫他通知了幾個好朋友,但維根斯坦撐不過這一口氣,沒見到他們。彌留之際,他託醫生幫他跟朋友們轉達一句話。他說:「跟他們說,我有一個美好的人生。」
朋友們趕到後,聽了醫生轉述,感到莫名的悲痛和驚訝,因為維根斯坦的人生,如果依照世俗標準,不但一點也不美好,甚至稱得上恐怖:貧困、寂寞、顛沛、自責、以及別人對他充滿了誤解。
那個寫那段辦公室回憶錄的朋友說,他當時不知道維根斯坦的病況已經這麼差;但是,當他回想起維根斯坦待在辦公室的神情,再想到這句遺言時,他說他似乎有了一種很深的理解和驚訝。
最近看梅豔芳一段今年三月錄製的訪談節目,她說她覺得貓狗「很有愛心」,比人更能體會她的心,給她深刻的安慰。她煞有介事地說這事,說完之後,得意地笑了起來,就像一個大姐姐在給小朋友講神仙傳奇故事那種神情。
我在電視機前看了這一幕,心裏有說不出的感動。生前寂寞的人,死後就不寂寞了。生前飄泊的人,最後也都會找到他們永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