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2001. 1. 1.原載 card228【哈巴狗電台前身,已經倒閉】
幹精神科這一行,最讓人想吐的是這句話:「給他一些empathy!」可是,偏偏這卻是精神科常聽到的對白之一。在病房裏,一天聽上十次不希奇,講的人大概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empathy”又不是一種「東西」,怎麼「給」?甚至還能給出「一些」?
如果我沒記錯,“empathy”這詞彙,最早相當於十九世紀中末一位德國哲學及心理學家T. Lipps所描述的一個概念“Einfuhlung”,指的是一種「情不自禁」把自己當成是別人或當成某個東西的心理過程,就好像莊子感覺自己是彩蝶一樣。因為情不自禁,所以它不經任何思考,它不是任何理性的產物。因為情不自禁,所以它無法學,是一種天賦。因為情不自禁,它不可能刻意施行,更不用說「給」人「一些」了。
“empathy”使我們有能力「直接」心領神會,「進入」人事物裏頭,與之合而為一,而不必訴諸任何思考或揣摩。這樣一種心靈特質,使我們有能力欣賞那些「沒有意義」、沒有「認知內容」可供思考的東西,比如天上浮雲萬千,比如夜裏海浪聲,比如小孩的靦腆笑容,比如掠過樹梢的微風,比如迎風搖晃的稻草。我們把這些無法確切用言語表達的東西,給個名字,叫做「美」,把這個心理現象,不管是悲是喜,謂之「美感」。所以,“empathy”天賦越強的,越能讀人的心靈,越像個藝術家,越能通透人性。反之,則越像「蔣公」。
許多異議份子倒不一定是因為他們比較勇敢,而是因為他受不了形而下。他們用“empathy”這個「心靈之眼」所「看到」的那個世界,不會有口號標語或青年守則或政見這類可以「直接」形諸文字的東西。凡是把形而上的東西做形而下解的這類做法,都是他們所嚴重倒彈的,因為這「猥瑣化」了那個「非筆墨所能形容」的美妙世界。是可忍,孰不可忍?
曾寫一篇文章,裏頭講一件我言語誤傷病人的往事,那事本身不是重點,但卻有讀者來信「肯定」我以後將會注意在病患前如何「措詞」的用心,甚至還稱讚我「想推廣醫學倫理」的用心。可是,我完全沒有這種用心。我什麼用心都沒有,甚至很討厭這類用心。我也沒有想「改革」什麼,我怎麼會是那種想要教導別人如何溫良恭儉讓的人?在我看來,越是喜歡教導別人這類東西的人,也往往離他所教的東西越遠。因為這類東西,你不去「說」它,那還好,一說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胡適曾在北平師範大學演講禪學,提到禪學首重「不說破」,因為許多東西無法「說」,只能靠當事人「心領神會」;禪既不可說,一說便破,便成了「口頭禪」。
「藝術家」應該也是這樣,槍砲監牢都不怕,最怕「口頭禪」,最怕「愛台灣」、最怕「三民主義吾黨所宗」等等這類東西。
跟“empathy”相對的,就是「同情」(sympathy)。前者是情不自禁,忘了「自己」的存在,與萬物合而為一;後者則是「你是你,我是我」,人我分得一清二楚。「我同情你」許多時候似乎等於說:「你很可憐,好佳在我比你好命」的意思。
與“empathy”容易混淆的還有一個常聽到的德語叫“Verstehen”,翻成中英文,大約是「理解」(understanding)的意思。不管是「同情」或「理解」,都是經過「一番思索」,只有“empathy”才是當下的、不經思考的、拋棄自己的、無法刻意展現的。
「情不自禁」並不代表你就會情緒失調或行為失控,就好像你覺得自己像隻蝴蝶,不代表你就會從高樓上飛下來;就好像我們對一個打針亂叫的小朋友感同身受,彷彿自己挨針一樣,但我們仍然能情緒穩定地狠狠給他扎上一針;就好像我覺得自己是沈從文,但我大概也不至於拿他的照片貼在我的學生證上。
因為「情不自禁」,所以“empathy”不是可以用理性操控的,它是自然發生的,
想假裝也假不來,想賴也賴不掉。任何人為操作,都是褻瀆,都是贗品,都不是真正的“empathy”。
精神科每天都要講好幾遍的那種「給他一些“empathy”!」此話的真實意涵,據我多年臨床經驗,大約是這樣:「喂喂喂,拜託一下好不好,你的301 A 那傢伙又在吵了,你有沒有空,拜託去給他安撫一下好不好。現在護理站很忙耶。再吵就把他關保護室。看要不要給他打支Haldol,讓他calm down!」或者類似這樣:「那傢伙實在很可憐,我們應對他好一點。」(讓他培養信心和希望,讓他覺得人間有愛,處處有溫暖。)
前者是「政治家型」,重點在安撫人心,以便控制場面,維持秩序。安撫話語本身沒什麼不好,壞是壞在「別有企圖」。有了形而下的企圖,就少了形而上的真實感情。這類型通常混得不錯,以維持天下秩序為己任,可惜缺乏一種溫度。
後者則是「教育家型」,像個大家長,專門進行「愛的教育」,把病人當成小baby或不爭氣的失敗者那樣「哄」或「教育」或「輔導」,彷彿病人是個沒人愛的可憐虫,彷彿他心裏有著什麼晦暗的陰影和心結,需要呵護扶持,需要溫馨的鼓勵,才能順利活下去似的。
這類型通常覺得自己很優雅,很有文化,很有愛心,足以為人師表及社會楷模,自我滿意度超高,所以,通常也喜歡看像「沉默的羔羊」那類專門「幫可憐虫解開心結」的電影。可是,最難以溝通的,大概也是這一型,因為他們從來不溝通,他們只是想「幫助」你「成長」而已。而且,既然以自己為標竿,自我滿意度那麼高,大概也無法溝通了,他只是想教你一套「正確」的美姿美儀。
精神病患每天被這樣 empathy來 empathy去,實在有點可憐不是嗎?這兩種類型,其實都少了一樣最重要的東西—人味。
就像一般連續劇那樣,爸爸從外頭回來了,按門鈴,女兒去開門,一看是爸爸,就說「爸爸你回來了?」廢話!你爸我如果不是回來了,怎麼會被你看見呢?難道妳以為看到鬼嗎?我真懷疑有人每天會對爸爸這樣講話。
或比方說,也是電視上常有的鏡頭:一個媽媽臥病在床,不久人世。女兒來了,握著媽媽的手說:「媽!你要堅強活下去。媽!我以後一定要當你的乖女兒,我一定要表現給妳看!媽!媽!」請問有人曾經在加護病房聽過這麼「沒人性」的對話嗎?沒有吧?!
不過也不能太苛責,畢竟是連續劇,經費有限,請不起比較好的編導。但現實生活如果也這樣講話,那就太沒人味了。
我常覺得,有三種人不太適合在台灣的精神科工作(會有窒息感),一傾藝術,二傾哲學,三是飽經滄桑。這三種人之外,還有一種人恐怕更難適應,就是童心未泯,因為,精神科這一行的眾將官們,往往治病治過頭,治到美妙的「人性」來了。心靈原本是有趣的東西,經過一番科學理論的「精神分屍」和過於人工化的「愛心」,往往失掉趣味。
這不是開玩笑,而是肺腑之言。不過,講了恐怕也是白講,因為,要讓一群自信滿滿的「心靈醫師」產生病識感,幾乎是一種不可能的任務。他們沒說要給你一個empathy就不錯了。
記得剛畢業當住院醫師時,有一次被迫綁一個病人。說「被迫」是因為我當時並不覺得有必要,可是,醫院像軍隊,由不得菜鳥抗命。好吧,上級說綁就綁。綁完之後,上級要我到病床邊安撫病患。安撫?這我很內行啊。於是我就去了,我跟病人說「某某人啊!你還好吧?沒綁太緊吧?等一下等你比較穩定後就解開。」
我將心比心,安撫了這麼一段話。但是,一旁督導的資深護理人員說不行不行,這樣不行,把我拉到一旁,教我一段台詞,要我馬上照著唸一段,給病人一點“empathy”。她說,應該跟病人說「我了解你這樣綁,一定很難受」。可是,我覺得這是廢話,而且有點噁心,有點像連續劇裏那樣一種不自然的台詞,我實在講不出口。
「軍隊」應服從上級指示,但這些文雅的話,實在不是一個粗野的人講得出口。一切話語總該適合當事人內在天性不是嗎?言不由衷的話語,不管聽起來多優雅,對方聽得進去嗎?
那是一段漫長的「流亡」,天地之大,卻沒有個容身之處;家破人散,眼前有個莫名其妙的黑牢等著,過了今天,不知還有無明天。但我努力工作,盡量讓每個日子正常。下班後,常跑去醫院後面一座假山。秋日西下,常感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