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東陳不便具名2005. 10. 16.原載留言板
對啊,不光友情,我總感覺,人與人之間的善意,就是天意,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就是上帝對人的感情。上帝不存在,上帝無非就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純粹的感情。
甲對乙的善,乙不需要回報給甲,因為這不是一種買賣。善不是一種商品,它不屬於某個人,而屬於天地的掌管者,就像天地外的一雙眼睛,為萬物與眾人所共有。
我已經沒有可以清楚理解人事的長輩了,所以有些事講出來沒關係,不會傷及長輩的心。這些深藏心裏的事,倒也不是什麼壞事或愁苦之事,時間總是能給記憶抹上一層美麗的色彩。
二十多年前,台灣各醫院仍以賣血為主要血液來源,究竟合法或非法,事實上我也不清楚。那時唸大學,因為實在活不下去,快餓死(不是誇張形容詞),經過一番心理掙扎(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掙扎什麼),於是決定去賣血。透過一位血牛的引介,地點就在省立台南醫院。
至今路過該院,景物依舊,我都還時常想起那「第一次」的感覺,我在急診室外徘徊,猶豫不決,也許一些窮人家女兒跑去賣淫就是這樣一種掙扎吧。但一西西血液五塊錢,對我可是天價,所以最後還是硬著頭皮走進了急診室…
不過,沒能賣幾次就沒再賣。記得最後一次,護士俐落地幫我捲起衣袖(就算大熱天我也穿長袖,避免尷尬,掩飾我的骨瘦如柴),綁上橡皮帶,拍拍血管,皺了一下眉頭,然後又翻看我的眼皮,丟下針筒說,「你應該輸血,不是賣血。」於是交易失敗。
臨走時,那位護士要我等一下,等護理站周圍沒什麼人時,遞給我好幾瓶罐裝牛奶和餅乾。之後叫我坐下,當場喝一瓶給她看。並突然伸出一隻手,平擺桌上,手握緊,不知道握著什麼,眼睛瞪著我看。
不記得她說什麼了,只記得幾秒鐘後,她把手掌攤開,裏頭握著幾張百元紙鈔,要我拿去用。我忙說不用不用。她說:「真的不用?」我點點頭,於是就走了。
兩年後,我的貧窮狀況更惡化。有一次,一連五天沒東西吃,當時究竟是昏倒在房內地上還是睡著,我也搞不清,只知道醒來後,腿上頭上有一些撞擊地面造成的瘀痕和血跡。
後來,實在窮得不知道要怎麼活,於是異想天開,不能賣血,不然就賣器官吧。 於是花了一兩百元,登了一則賣腎的小廣告,就兩行字。想不到報社居然願意讓我刊登這樣的非法廣告。
幾天後,果然有人來跟我連絡,是兩位年齡與我相仿的女生,寄來一封信,信裏夾著幾千塊,問說能不能碰面。我回信說好。
來信很長,在台南某個陰暗角落,或許還能找到這封信。信中說了許多鼓勵的話,說日子可以走下去,請另尋出路,不要傷害自己。
後來我和她們碰了面,她們是楠梓加工出口區的兩名女工。見面沒說什麼,她們問我想不想兜風,我說好,就坐我的摩托車吧。於是我就載著她們,在加工區附近繞了一圈又一圈,一路無語,直到深夜。
我個性沉默,她們也挺沉默,沒講什麼話。她們知道我是高雄醫學院的學生,對我的貧困卻似乎不感到任何驚訝。
道別後,她們仍持續寫來兩封信,但我都沒再回信,沒什麼理由,只是不知道回信該說什麼。
後來,因為政治風氣逐漸開放,我在學校開始有了許多朋友,雖然吃不飽,但至少不怕餓死了,因為同學們會借錢給我。之後我也開始有捐血的習慣,也許營養慢慢改善,再也沒有護士拒絕替我抽血了。
捐血者能享一種「權利」,也就是依據你的捐血多寡,累積點數,當你將來生病開刀需要輸血時,你就可以有一定的優先權取得血液,就像在積什麼點數兌換獎品那樣,捐越多次,優先權就越多。
大五大六在高醫見習時,有一次,有個病人肝硬化,吐了很多血,醫院說要輸血,但是,大概是庫存血液不夠用吧,護士問家屬說他們有沒有捐血卡,說這樣比較快就能取得血液。家屬說沒有,請醫院幫幫忙吧。
我在一旁聽了,就說我有,我的「點數」還蠻高的,這些權利統統轉讓給你們用好了。於是我就衝回家拿捐血卡。幾袋血一下就用完了。
隔天,我再回到醫院時,那病人剛好去世,吐得滿地都是血,就像打翻一個大臉盆那樣多的血。家屬在一旁哭泣。其中有位家屬,是死者弟弟,在我臨走時,請我到一邊講話,再三表示感激。
很久以後,我收到這位先生寄來的信,裏面夾著一張名片,他成為國民黨的一個立法委員。但我也沒再跟他連絡,沒什麼理由,就是沒連絡。但是,在某些夜深人靜的時刻,我倒還時常想起這位立委,想起那位拒絕替我抽血的護士,以及那兩位女工。我總有這麼一種感覺:上天待我不薄;眾人給了我無私的愛,如果可能的話,我要以一生來「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