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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哲學「愛好者」一個公告

陳真 2005. 9. 4.

前言:

底下是一封信修改而成。雖說是信,但它具有普遍代表性,等於是一種公告。

同樣的話,講過多次。台灣這麼多哲學愛好者,常問我許多類似的問題,我常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簡單說:如果你真的想研究哲學,除了進學堂,跟我一樣,從哲學的 ABC開始唸起,我不相信有什麼速成的方法。哲學如此,醫學亦然,我想不出來有多少學科不是這樣?

哲學作品或許可以速成(如果你是個哲學天才的話。但就算維根斯坦,一輩子想寫一本「好書」,終究也沒能完成),但有關「別人的」哲學作品的「研究」,卻必須在學堂花上至少八年、十年的光陰。並不是因為哲學很難,難道其它學科不是這樣?難道我只要唸幾篇英國史的文章,就變成了英國史專家?就算一個英國史專家,難道他懂的不也只是漫漫英國史中的某一小段時期?

簡單說就是,一個會講話的人,並不等於是個語言學家,一個會問「為什麼」的人也不等於是個哲學家;一個很會殺價的人,並不是一個經濟學家。這只是一種毫無疑問、根本不值得說明的廢話,但不知道為什麼,同樣的廢話我卻寫過無數次。

台灣社會對「哲學」或「思想」這東西有一種怪異心理。有的看不起它,覺得它毫無實用價值。這我不否認,哲學就跟音樂一樣,毫無(肉眼可見的)用途,但對那些生命因它而美好的人,你笑它「無用」並沒有意義。它就像一種治療,一個生病的人以它為藥,你若在一旁說「無用」,這樣的嘲笑很奇怪,對你無用,對生病的人卻很有用。你沒有這樣的「病」,我們該恭喜你,但別說藥是多餘,別說音樂可笑,別說哲學只是浪費生命。

「看不起」的另一個極端是「高度推崇」,把它捧得很高。但所謂思想家,其實就是一群思想生了病、對尋常事物感到疑惑的人。健康才是我們該追求的,如果你沒有病,你該感到欣慰才對,而不是以生病為榮。

哲學是一種治療,但它跟醫學不一樣,醫學可以獨立於自身之外,變成一種技術。哲學當然也行,問題是,生病或治病,都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當你病好了,或治好了別人的病,結果呢?結果什麼也沒有。結果只是恢復大多數人原本就有的一種健康狀態而已,而不是變成刀槍不入的金剛身;不是得到什麼崇高的哲學智慧。

但這些都不是我現在要談的。我只是想說:哲學,做為一種學科,你若想理解它,別無它法,只能進學堂,花個至少十年、八年的時間。

這就跟當醫生一樣,你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學會開盲腸或學會治療一種精神病。開盲腸並不是只管盲腸就好,如果你不懂組織學,不懂解剖,不懂藥物,不懂肝,不懂膽,不懂心臟,不懂子宮,不懂神經,不懂血管,什麼都不懂,你哪有可能懂什麼盲腸?

就算治感冒也一樣,你得先了解解剖學、組織學,生理、藥理、病理、寄生蟲學、實驗診斷、消化循環、血液學、生化、遺傳、神經學、婦產科、皮膚科、胚胎學、放射線診斷、腦波、心電圖、微生物、免疫、肝膽、心臟、血管…等等等,熬個七年,學過幾百個學分,然後再接受三到六年的臨床訓練,然後你才有資格參加考試,幸運的話,就成為一名專科醫師,從上百個科別中挑一個,做為你的專攻對象。

如果你覺得這樣的要求很合理,那麼,哲學也完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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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一封信

我挺樂意讀你的信,但大概不會有回應。因為我其實不擅長書面討論,我比較擅長口頭辯論。我是辯論冠軍,從小到大,口才所向無敵。我不會打屁,很沉默,但真要辯論起來,倒還沒見過比我反應更快更 sharp 的。

我不認為書面能討論問題,任何一個再簡單也不過的問題,若真要用寫的,若真要從頭說起,豈不是要寫出一本又一本的教科書?哪有可能?至少我辦不到,我也沒見過有誰辦到。

不過,更重要的是,書面寫作對我而言,只能自言自語。我是說,專注講自己心裏的話,而不是與人對話。即便我公開寫任何一種回應,我仍只是想到自己,專注在自己的心,我沒辦法分心去想別人在想什麼,至少往後五年、十年內都不太可能,除非我改頭換面,完全停止寫東西,徹底脫離「讀書人」的身份。

問 Cora Diamond 哪一篇文章值不值得讀,這問題本身就已完全脫離現實。那就好像一個對數學完全外行的人,從無數的微積分例題中(莫名其妙地)挑出一題,然後問說這一題值不值得演算一樣怪異。

如果你想讀的是尼采或叔本華或老莊孔孟等,那我不懷疑你能讀懂,但如果你想讀的是像羅素或維根斯坦(特別是早期的維根斯坦)或Frege或語言哲學或「意義」或心理哲學等等之類的分析性哲學,那你就需要一種「專業基礎」。

以早期維根斯坦為例,你若沒有個基礎,你哪有可能理解維根斯坦所提到的這一堆專業術語,比方說:name、proper name、common name、predicate、object、proposition、sign、subject、token、truth、truth-condition、truth function、type、fact、value、word、world、propositional sign、sense、meaning、simple object、elementary proposition、atomism、symbol、logical constant、concept、thing、logical form、logical space、variable、saying、showing、quantifier、predicate calculus、state of affair、formal property、substance、picture、representation、reality、nonsense…等等等。

我不是要潑你冷水,但你實在不可能理解這些東西。除非你像我這樣,從哲學的 ABC 唸起,唸個比方說大約五年的「基礎」後,然後開始專攻這一方面,我想,那時才有可能理解我常講的所謂 nonsense或理解Diamond、Frege、羅素或早期的維根斯坦等。

日常生活中,我們當然可以任意使用語言,賦予任何一個詞任何一種意義,但如果你要理解哲學上的任何一個概念,那你就只能進學堂,別無它法。比方說name,它跟我們平常說的“what’s your name?”的 name 一點關係都沒有;所有這些字眼都不是我們平常講的那個意思。

我這些話,其實講過無數遍,幾乎可以貼出一張公告了,因為總有許多讀者對哲學有一種偏好,但他們卻只想速成。問題是,這就跟當醫生一樣,你想學會開盲腸,大約需要至少十年的時間,都不一定能開得好。在醫學上這麼簡單的一個手術,都得花如此漫長時間去學習,何況是哲學上號稱艱難的一種哲學分支。

台灣社會偏好哲學的人多得不可勝數,但他們光是偏好,卻不願(或沒機會)挪出生命中的十年光陰來研究。我不否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哲學」,但此哲學非彼哲學,如果你講的是一種專業哲學,那完全沒有任何捷徑可言,那比學會開一輛太空梭上月球,恐怕需要更多時間。

而且,就算一個唸哲學的人,如果他不是專攻維根斯坦或Frege,我想他也不可能讀懂相關的這些東西。就好像我讀過大約半年的康德,但我對他從不敢說「懂」,我只能說我知道一點幾乎連皮毛也談不上的康德。

這不奇怪,這就好像我唸醫學唸了二十幾年了,但我懂的醫學勉強也只能說我只對精神醫學或腦神經醫學裏頭的某一小部份比較了解而已。至於曾經讀過七年的小兒科婦科耳鼻喉科心臟科…等等等,根本可以說就跟一個實習醫師的程度沒兩樣。

今天我若跟一個心臟內科醫師說某篇心臟內科論文值得讀嗎?他一定很訝異,這是一個什麼問題?這是在開玩笑嗎?

第一,這問題很怪異。因為相關論文幾百萬篇,為什麼指定某一篇值不值得讀?那不是怪異透頂嗎?有人這樣唸書的嗎?你有辦法讀就讀啊,何必問我?你應該問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想讀一個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而且你根本不可能讀得懂的東西。

第二,如果有人問這樣的問題,對方馬上可以確定他根本不是一個醫生,甚至不是個讀書人,因為這問題實在太怪異了。

比方說精神科,有關人的情緒或腦部心智功能等等,每個人都能說上兩句意見,但外行人的這些「隨口說說」,實在與精神醫學一點關係都沒有。如果有人以為他明白了一點人的喜怒哀樂或個性就是懂了神經學或精神醫學,那真是很荒唐。那就好像以為會殺價或生活很節儉就是懂了經濟學一樣。

我每次搭飛機都是搭經濟艙,但我不會因此以為自己就是個經濟學家,不會突然想找一篇高度專業分工的經濟學論文來研究。這太荒謬了不是嗎?那就好像我會打電動,飛機一打都死一堆,但我不會因此以為我懂了航空學,研究起艱難的航空學論文來,或因此以為我明天就能開飛機去打共匪。

成為一個精神科醫生,前前後後都得至少花上十一年的醫學訓練,為什麼會有人以為他懂了一點人的心理就馬上也能研究起精神醫學來?有可能嗎?醫學如此,哲學亦然,大部份學科都一樣。

我有個朋友唸物理,他說他的研究跟電視機開關那個小紅點顯示燈有關。我聽了很佩服,他花十幾年搞這麼一個小紅點。但我不會因為我也會開電視或關電視就以為自己也能研究起他的論文,或研究起跟他一樣的物理學領域。

我不是說你不可能研究哲學,當然可能,但哲學就跟所有學科一樣,都是從 ABC 開始,慢慢慢慢慢慢慢慢累進。所有人當醫生都一樣得經過大約十幾二十年,才能成為一名主治醫師,哲學恐怕更是如此。

我沒有潑你冷水。你只要翻開你所要研究的那篇文章,看看第一句,再看看第二句,然後捫心自問就知道了。我敢說,你不可能懂,連一句話也不可能懂。就好像我看不懂電腦論文一樣;我會用電腦,會寫E-MAIL,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是個電腦科學的專家。

且讓我抄你說的Diamond那篇文章的開頭兩段,我不相信有人不是唸這一行卻能理解。Diamond說:

「Frege says that it is impossible to assert of an object the sort of thing that can be asserted of a concept. If, for example, we were to take a sentence asserting of a concept that there is something falling under it (say, “There is a King of England”), we may attempt to construct a corresponding sentence about an object; the result will be a sentence of sorts (“There is Queen Victoria”), but what corresponds to it will not be an illogical thought, but no thought. It will not say of the object named that it has something that as a matter of logic only concepts can have….Let us ask first whether it is possible to describe “There is Queen Victoria” as a putting of an expression for an object—a proper name—where one for a concept should go. That is, is it possible to identify an expression as a proper name when it occurs in the wrong place, or what we want to call that? Frege thinks a proper name cannot be used predicatively; our question is whether, in a place where only a term used predicatively would make sense, we can identify a proper name at all.」

請問有誰看得懂?不可能不是嗎?除非你不但是哲學這一行,而且必須專攻這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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