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滋味
陳真 2003. 9. 6.
原載【哈巴狗電台】
台灣這個社會彷彿是口井,看不到天,根本沒有某些看事情的面向,十分封閉。如果要我用一個詞來形容台灣,我想,「令人窒息」大概就是最好的一種描述,因為它實在太封閉了,既不見光,也沒有新鮮空氣。在這鬼島上,什麼都需要,就是不需要心靈和大腦。沒有這兩樣東西,照樣可以活,而且說不定活得更好。
彭明敏在《自由的滋味》裏,開頭是這麼寫的:
「海島的最後一絲微光,在後面漸漸地消失了。我差不多已經到達了公海,擺脫了國民黨特務的掌握,在我一生中,從未感受到這樣『真正』自由的感覺……自由的感覺是那麼強烈,幾乎使心身承受不住。」
我七老八老才出國,出國後,來到這樣一個可以自由思想、閱讀的學術環境,心靈的震撼大概就像彭明敏所形容的那樣,「在我一生中,從未感受到這樣『真正』自由的感覺……自由的感覺是那麼強烈,幾乎使心身承受不住」。我生平第一次有一種「受教育」的感覺,生平第一次開始使用我這個幾乎從未用過的頭腦,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做「心靈的自由擴展」(羅素語)。那種心情和感受是很難用言語表達的,它是如此令人激動,彷彿你需要一個大海,越大越好,然後對著它痛哭一場。
當你痛苦時,你不怎麼悲傷,可當痛苦在你身後不遠處時,悲傷就來了。很多人在憂鬱症時不自殺,當憂鬱症逐漸改善時卻自殺了,也許就是這個道理。
各位看過電影《惡魔島》(Papillon)吧?囚禁惡魔島上的無期徒刑囚犯巴比龍(Papillon),在幾次逃獄失敗後,垂垂老矣,但他仍想逃。有一天,發現某種海浪韻律,藉著計算這個韻律,也許可以把自己飄向大海彼岸。
實行這個脫逃計劃時,獄友哭著跟他說,「拜託不要這樣做,你會死掉。」但巴比龍執意冒險。告別了好友,從山崖一躍而下,縱身怒海。
當海浪終於把他飄離惡魔島的範圍時,他在大海上載浮載沉對著天空大聲喊說:「王八蛋你看!我還活著!」
我的「自由的滋味」差不多也是這樣。
我有時想,我若不是出生在台灣這樣一個社會,而是出生在西方社會的話,恐怕早就拿到兩百個諾貝爾獎了,因為我看西方這些「大學者」或「偉大心靈」,其實也看不出他們的頭腦或心靈偉大在哪裡,挺平庸的,他們只不過是因為有個好社會、好文化和好家庭。
不過,文化、社會有好有壞,人生路途好壞卻說不準,因為人生不但只有一回,而且獨一無二,你無從比較究竟是這樣好或那樣好。也許這一條過去現在和未來都依然充滿痛苦、折磨和不幸的路,才是上帝幫我安排的一條最美好的路也說不定。
但是,結果的好壞雖不足為論,人心依然是趨向自由的,除非他根本不知道有這個可能性。要不然,如果你明明知道人事物充滿了無限內涵時,你不可能會滿足於一種極度反智、空洞麻木的社會。
我不是說我們都應該出國。這跟有沒有出國旅遊或留學,實在沒有什麼必然關係。台灣遊客和留學生比例舉世名列前矛,比蟑螂還多,可它卻依然封閉,封閉得像個監獄。監禁的不是肉體,而是心靈;監禁的不是行為,而是思想。
我記得大概是柏楊提起的吧,他說,外國人看世界是一整個空間,但有些社會的人,視野卻大有障礙,兩旁看不到,只看到中間一小塊。不過,台灣人更厲害,他的兩個眼睛只能看到兩個點。除了這兩個點,其它一切都看不到。
在這樣的社會裏,你根本不可能講話。不是因為有什麼獨裁政權壓迫你;獨裁政權豈有可能壓制我們的心靈和思想?你之所以不可能講話是因為這個社會只看到兩個點,其它都看不到;萬一你看得到,那你就是語無倫次的怪人,別人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或想什麼。
出國後沒幾天,我寫了一篇文章給反戰專家看,文末說:「我們逃走吧!」這文章叫做《飛越杜鵑窩》,表面上講的是反智、麻木的醫界,但整個台灣社會其實也一樣。
這文章很多地方轉載,恐怕超過十本刊物,其中包括長老教會的《教會公報》,甚至還給文章畫了一個插圖。但我有點納悶,讀者的閱讀心得,跟我這個作者心裏想的,是同一回事嗎?他們會不會想歪了?如果有這麼多人欣賞這篇文章,為什麼台灣還會令人窒息呢?
記得很久以前在一個台灣精神醫學的論壇上,我寫了這麼一段話:
「身為精神科醫師,我一直有一種深深的鬱卒,覺得台灣精神醫學界是一個像軍隊那樣令人窒息的團體,幾乎沒有討論問題的空間。雖然有一大堆研討會,也有內部刊物,但那種討論是設了限的、單向的、政令宣導式的,身處其中,不必有人來提醒你,你就立刻能明白有許多事你『不可以』質疑。
我不是在說精神醫學界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內幕必須接受質疑,我指的是這個學科的「知識」本身及其操作(practice)上可能會有的一些很根本的問題。可是,在這樣一種『當兵』的普遍氛圍下,這些知識和操作上的問題,在台灣卻從不被質疑。有時眼看一些比我年輕的精神科醫師,我都忍不住會想:他們加入這一行,對他們的思考能力和品性是有益的嗎?」
寫完之後,馬上遭到一位洪成志大夫的炮轟和嘲笑。他說:
「我把精神醫學當科學來看,不能驗證的討論,我私下把它當作聊天。。。。。許多只有熱情、思想、邏輯,卻沒有身體力行的人,所討論的內容大多空洞而經不起考驗。若是無聊,當作一種 2100 的聊天,或前一陣子網路上頗熱的921 聊天也無傷大雅。但我相信,那與腳踏實地的研究工作或身體力行的慈濟工作,有天壤之別。」
這位醫師大概以為天底下只有他在「努力做研究」,而別人都只是在「聊天」、幻想。
我跟彭明敏有點不一樣,獨裁政權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問題,因為我只要決心不要命了,誰能管得著我的心靈和思想以及手上的筆?就像王洛賓講的,「我心裏有一架鋼琴,無日無夜不在演奏樂曲,手斷了,心還在彈,沒有人能使我離開音樂。」
的確沒有人能使我離開音樂。但是,如果你處在一個不僅不懂音樂、甚至連音樂這回事也根本沒聽說過、或是把音樂視為異形的社會,你是不是會覺得有一種啞口無言的窒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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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越杜鵑窩
原載【教會公報】
陳真 1997. 10. 28.
十幾年前,陳永興醫師寫了一本書叫《飛入杜鵑窩》,敘述台灣精神病人悲慘處境,毅然投身其中。當時我還是高中生,閱之悲從中來。十幾年後,我也當了精神科醫師,卻盡一切努力,飛越了杜鵑窩。雖然少了許多的悲壯,但不管飛入飛出,或許都是基於同樣的情懷與夢想。
有時,我會奇怪地“盼望”自己也有些精神病基因,在體內、在血液中,發生作用,當然,不要作用得太強。至於這樣會有什麼好處,我也不知道。不過,人總會有些夢想,就像音樂家江文也的祈禱:「徬徨於藝術中,求道者最大的祈禱」, 或許這樣生命反而會感到一些自在吧。
杜鵑窩,其實並不是由病人組成,至少在台灣是如此。醫生護士以及各種工作人員,才是真正要角,病人只是舞台背景,這裏演的是一些詭異的戲碼。喜歡刺激的觀眾,期待的寫實情節,不是主戲,頂多只是插曲。劇情沒有高潮起伏,也不感人肺腑,但卻詭異萬分,因為沒有人看得懂,演員唸的是自己也不明白的台詞,雖然劇目永遠不變。
男女主角當然非醫生莫屬,而且身兼編導,拍一部連自己也看不懂的戲,不是國王有沒有穿新衣的情節,也不是偉人立志的故事;「保證看不懂」,是這齣戲的真正主題。
可以換導演嗎?實在看不下去了,我們逃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