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2004. 10.10.
縮減版原載【蘋果日報】
近年來,西方哲學逐漸有這麼一種「存在主義式的」(existential)轉變,不再堅信哲學是一種「去歷史」的客觀思維,而是一種特定時空下的「個人聲音」。這樣的轉變,連帶著一種後現代解構味道,原本以為「就在那裏」的意義不見了,原來背後什麼也沒有;不是找不到認知途徑,而是根本沒有足供認知的東西存在。如果你以為你理解了些什麼,那只是你的想像。這個想像,就存在你和作者之間,就像一種竊竊私語,既無第三者,也不具公眾意義或普遍價值。
一九九二年,劍橋有這麼一場風波,風波主角就是甫去世的解構主義之父德希達。文學系提案頒發哲學榮譽博士學位給德希達,此議一出,不僅四分之三劍橋哲學教授反對,更有來自十幾個國家將近二十位自認是哲學大師的人,聯名反對。反對理由是:德希達只是在玩一種無聊曖昧的文字遊戲,根本就是搞學術詐欺;表達既不清晰,也缺乏嚴謹,不夠格稱為哲學家。
(德希達)
德希達不動怒,反倒解構起這封公開信,說它並沒有做到他們所宣稱的清楚和嚴謹。後來,劍橋決定訴諸表決,結果德希達獲得學位。英國媒體以「認知虛無主義攻擊英國」(Cognitive nihilism hits English city)為標題,表示某種遺憾。這場「清楚 vs. 曖昧」、「有意義 vs. 虛無」的對抗,一直延續至今。前者依然佔上風,分析哲學仍然稱霸,但這樣的優勢還能維持多久,令人懷疑。
要談羅素很容易,要談德希達卻很難,因其文字虛無飄渺而難以掌握。不過,也許正因這樣的難度,反倒顯得十分容易。德希達曾經說,他相信,「一個僅僅讀過某人片語隻字的人,有可能比那些讀過某人全部著作的人更了解這個人的思想。」因為,意義並不是一種方程式,不是一種固定的東西,更沒有一條理解意義的「帝王之路」。舉手投足皆文章,都可以讓我們看見許多原本以為不存在的東西,同時也讓那些似乎顛撲不破的東西,隨之瓦解。因為,「一切都可以意味著其它一些什麼。」(Anything could mean anything else.)意義流動,變化才是永恆。
狄克(Kirby Dick)和考夫曼(Ziering Kofman)拍了部德希達紀錄片。影評說,這片子沒營養,什麼重點也沒拍到。但在我看來,沒營養的鏡頭一二,說不定道盡更多德希達。片中,德希達光是笑嘻嘻地走來走去,什麼也不講,或講些雞毛蒜皮和生活瑣事。可是,德希達事後看帶子,卻說很滿意,稱讚對方訪問得很好,因為什麼也沒訪問到。
有一幕,當訪談者要他談談他和妻子如何認識時,德希達坐直身子,好像想講些什麼,可是,在那當下,被對方調整鏡頭的動作給打岔,他馬上又說不講了,感覺不對了,講不出來了。
我如此介紹這樣一個哲學家,不知道會不會太玄?不過,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德希達。與其說他是個哲學家,不如說他是個詩人,一個真正會寫詩的人。
文字是個奇怪的東西;它是一種致命的障礙,但你卻沉迷於打破這樣一種不可能打破的障礙。德希達死了,多麼令人訝異的一個消息;我還以為他會不朽,永遠不死。但他卻死了,彷彿世界要跟著他一塊死去。
臨死一刻,不知道他心裏是不是還想著「語言」、「詩」、「意義」等等這樣一些東西,或覺得一切都如此無所謂,詩也好,不是詩也罷,所謂思想、文字,全屬蒼白虛構,如夢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