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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貝漢嗎?

陳真 2003. 9. 20.原載【哈巴狗電台】

還記得貝漢(Perhan)嗎?貝漢死了。

這兩天才知道。寫信問一位知道內情的法國人,他說此事屬實;貝漢是在 1999 年的 6 月 3 號自殺。而且很巧,剛剛發現,今天(9 月 20)就是他的生日,如果他還活著,今年 35 歲。

聽了很難過,想進一步問詳情,但他沒多說什麼,只說貝漢麻煩夠多了,生前過得很辛苦。那位法國人還提到 Kusturica 最近也提到貝漢。提到他一些什麼呢?我沒再多問。我只在回信裏說「貝漢是個好人對不對?」

早在 1999 年科索沃戰爭時,當西方主流媒體開始發揮誇大造謠的本領,當美國和北約把塞爾維亞人描述得跟惡魔一樣時,我們就常講到這幾個不是職業演員的南斯拉夫演員,包括《流浪者之歌》裏的Azra 和貝漢、小貝漢以及貝漢的妹妹 Danira、貝漢的阿嬤和阿嬤的流浪漢男朋友,還有那些會唱歌彈琴的鄰居小孩等等,另外還包括《爸爸出差時》裏頭會夢遊的Malik和他的女朋友以及貝漢飾演的 Mirza(Malik 的哥哥)和他們的爸爸媽媽,以及《地下社會》裏猩猩的主人和兩個搞笑的革命份子。那個猩猩的主人就是《還記得桃莉貝兒嗎?》裏面那個整天要給兔子催眠的少年。

當炸彈如雨般落下時,我們常在討論,這些小朋友和大朋友,在這麼一片戰火中,活得下來嗎?特別是常想到就住在塞拉耶佛(Sarajevo)的貝漢和 Malik,他們現在幾歲了?會不會上戰場?有沒有捲入內戰?有沒有強姦殺人?

那時反戰氣氛遠遠沒有現在這麼強勢,支持的人不多。記得那一天,我們舉個自己寫的牌子“Give peace a chance!”(給和平一個機會),站在市中心的菜市場前。一個好朋友來探望,說他還沒想清楚要不要反這場戰爭。

三月底的街頭,已經不冷了;看著人來人往,感覺就像在看電影一樣,而我們都是這部片裏的一個角色,不管你願不願意,戲都得演下去,life must go on。我心裏飄過 Kusturica、貝漢、Malik、Azra、阿菊姐(陳菊)這一群「演員」…

阿菊說,她去過二、三十個國家,南斯拉夫是最美的一個。Kusturica 說,他不願繼續流亡美國,「因為我不可能賺錢繳稅讓他們買飛彈來炸我的小孩。」我還想起他之前講的,他說這一切都是美國和俄國的情治單位在搞鬼,「也許二、三十年後,人們就能看清真相。」

我也想到自己,曾經就是被美國洗腦的一份子;過去總以為他們雖然不信神,只信鈔票,但至少還信仰著人權。我更不禁要想起貝漢,因為南斯拉夫突然爆發的內戰以及眼前的列強入侵,回想這麼一堆栩栩如生、姦殺擄掠的報導和兄弟相殘,一個人要怎麼在那樣一種狀況下自處?如果是我,我該怎麼辦?

想到很多事,但卻沒想到就在幾個月後,貝漢就自殺了。究竟他是惹上什麼麻煩?為什麼死之前開始吸毒、吃安眠藥?反戰專家說,貝漢這個人身上有一種墮落的基因,這樣的人,悲劇性比較強。

貝漢是 1969 年出生,從他開始演《爸爸出差時》,我們就很喜歡他。他那時大概是唸國中吧?我看過他演的幾齣戲,他大多是演 Kusturica 拍的電影,但有一部不是,片名叫《獵鵲行動》(Magpie Strategy;Strategija svrake)。這片不是 Kusturica 拍的,但卻是他寫的劇本。

我特別喜歡貝漢在這部戲裏的角色,他從頭到尾只講了幾句「布多」、「布多」,那是他共產黨阿公的名字。本來是啞巴,當一個舊時代逝去之後,卻突然能講話。就跟《地下社會》裏猩猩的主人一樣,本來是口吃,但是,當經過許多恐怖痛苦的折磨之後,反而海闊天空,就像一種新生命的誕生那樣。不但口吃好了,甚至還流利地唸起詩來。

貝漢那時大概只有十六、七歲。在這部《獵鵲行動》裏演一個因為意外而變成啞巴的少年。因為家裏收容了一批吉普賽人,他愛上裏頭一個吉普賽女生。那種沒有談情說愛的「愛情」,讓我感動。我特別喜歡他和那個女生走在河邊散步那一段。貝漢因為是啞巴,兩個人無法交談,只能隨著那個女生的歌聲,一路上比手劃腳地「跳舞」,一種無言的氣質。

貝漢的本名叫 Davor Dujmovic,出生在塞拉耶佛,也是 Kusturica 的故鄉。因為愛烏及屋,有幾次,外國人問我從哪來,我就說我來自塞拉耶佛。有些人知道我在開玩笑,有些人卻當真,搞不懂我為什麼會來自塞拉耶佛。

貝漢是他在《流浪者之歌》裏的名字。但是,因為他在戲裏給人的印象太強烈,因此後來朋友們就都叫他貝漢,而不喊他的本名 Davor。

你還記得貝漢和 Azra 嗎?每次有悲傷難言的事情發生時,總是會響起手風琴。貝漢和他阿嬤都有超能力,比方說可以用念力讓湯匙在牆壁上跳舞,讓罐頭憑空移動。但是,這些做白日夢一般的超能力,似乎沒辦法解決實際生活的困難。

我不濫情,但卻無法不對這樣一個住在遙遠國度陌生少年的死感到悲傷;彷彿我生命裏有個什麼東西,也一併跟著死去似的。

我相信人與人之間有著一種與血緣無異的親近性(kinship),可以超越時空和文化,把人和人的心靈給結合在一起。所謂臭味相投或物以類聚,大概就是這樣。

我相信,就像馬龍白蘭度講的,「除非你是那樣的人,否則你演不出那樣的角色。」我不認為一個角色和一個演員的真實生命會有多大的差別,一個人的靈魂總是會在無形中流露在他的一言一行裏頭,即便他真的是在演戲。

出國時,想取個比較好叫的名字,那時本來想取名貝漢(Perhan),因為我覺得自己跟他性格比較接近。但反戰專家反對,她說感覺太墮落、太悲傷,不吉利。所以我就取名 Emir,Emir Kusturica 的 Emir。Emir Chen就是這麼來的。

我當然沒有 Emir Kusturica 的才情,但他的才情卻足以洞察我的內心,實在太神奇,彷彿世上再也不會有人能如此貼近我對世界的感覺。

但是,或許我該恢復「本名」—本來要取的那個名—Perhan;因為他的喜怒哀樂跟我更要接近一些。Kusturica 太酷了,他是不說話的魚,因為這隻魚知道了一切。我也知道一切,但我仍有話說,只是說不出來。

當我們有話說卻說不出來時,也許這時候我們就需要一點手風琴。世上可以沒有文字,沒有思想,沒有上帝,但是不能沒有音樂和影像,要不然人生要怎麼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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