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2003. 10. 19.原載【哈巴狗電台】
有時跟人家提到說我哪部電影看了五十遍或一百遍,別人都覺得不可思議,以為我在開玩笑。但我倒覺得不這樣看電影的人才奇怪。
別人會說,「這部電影我看過了。」可是,這是哪門子說法?每一首我們喜歡的音樂不也都聽了幾百遍幾千遍?我們會因為「聽過這曲子了」,然後就不再聽或不想聽了嗎?
這是無可懷疑的:如果你看你喜歡看的電影只看一遍或兩遍,那你肯定不是一個真的喜歡電影的人。就好像一首歌,如果你只聽一兩遍就覺得夠了,那你肯定不是真的喜歡音樂。
有些電影片段,我覺得就算看一百萬遍、看到死也不會膩,一直看到時間空間都停止流轉。
如果你會覺得哪部電影看兩遍就膩,然後就不再看了,那你一定不是真的喜歡它,要不就是你搞錯了電影這東西,你一定是把它當成一種故事或情節看待,也因此,你才會說「我看過了」,彷彿我們不是在看電影,而是在看報紙,看過一遍就好了,不需要反覆多看幾遍。因為新聞報導只是在告訴你某個情節或某個看法,換句話說,新聞報導總是有著某種「內涵」(content)。
可是,電影就跟音樂一樣,它之所以是一種藝術,恰恰是因為它沒有內涵、沒有故事。新聞報導有內涵,政見有內涵,學術有內涵,任何一種社運主張都有內涵,偏偏藝術就是沒有內涵。也因此,根本沒有什麼「我看過了」這種怪話。我們聽過的音樂不也一聽再聽,不知道聽幾千遍幾萬遍不是嗎?音樂如此,電影何嘗不是?
可是,我們卻老是可以看到這類半票「影評」(幾乎少有例外),說什麼哪部片劇情荒謬而沒有說服力等等,實在有夠沒水準的。故事或劇情根本無關緊要,它只是一種幌子或引子,它本身一點重要性都沒有。就好像蒙娜麗莎究竟姓李或姓陳、已婚或未婚一樣,一點重要性都沒有。
電影畢竟不是物理學,不是新聞學,不是歷史,不是政令宣導,不是教孝月教材,也不是在做考證工作,所以沒有什麼正不正確或荒不荒謬的問題。新聞寫錯了得更正,電影從不需要更正,因為它根本沒有對錯可言。可別用拍電影的方式當記者,也不要用記者的方式拍電影;即便你是在拍紀錄片,你仍舊是個導演,而不是一個記者。
侯孝賢就曾因此敗在前教育部長曾志朗這位半票「評審」的手下。曾志朗在報上沾沾自喜地說,他擔任金馬獎評審時,因為「明察秋毫」,發現劇中某個人物手上拿的報紙,沒有「正確反映」劇中年代,因此判予出局,害侯孝賢沒得獎。遇到這種半票觀眾,除了投降,你還能怎麼樣?
英國戲院放映電影的方式和台灣很不一樣,它有好幾個廳,每一場次的電影都不一樣,也就是說,同一家電影院,一天可以上映好幾部不同的電影,天天換新片。這些電影不只包括所謂院線片,也包括過去的所有電影。在這種放映政策下,幾乎很快就會把電影史上所有電影給輪過一遍,至少理應會把所有好電影給輪流放過一遍。
可是,你大概難以置信,紅透法國半邊天的侯孝賢,在劍橋或整個英國,就跟恐龍一樣,完全絕跡。至少,劍橋從未放映過他的電影,搞不好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這個導演的存在。
Kusturica 也是,除了《黑貓白貓》之外,Kusturica 的電影也從來不曾在劍橋這家一點都不藝術的「藝術」電影院放映過。你若想看他的電影,得花五、六百塊坐火車,轉地鐵,然後再步行十幾二十分鐘到倫敦的某家戲院看。前後搭車步行往返的時間加一加,大約就要花上六、七個小時。每次中午出門,半夜才能回到家,相當辛苦,困難度差不多相當於從台中坐火車到台北看一場電影那樣。
劍橋除了沒有藝術的「藝術」電影院外,另外一家戲院就是搞純商業的華納影城。比較起來,後者觀眾之藝術水平顯然要高出許多。至少,華納的觀眾都是來看電影的,穿著也比較隨便,而劍橋「藝術」電影院的觀眾卻像是來參加 seminar,只差沒有把代表學術商標的企鵝裝給穿來。
不妨想像一下,一個個「學者型」的男男女女,或是諾貝爾獎得主造型的那類人物,抱著研究的精神或滿腔的求知慾來「看電影」,你說那種感覺有多噁心;有一點像台灣的「影展」,總是一些不像真的喜歡看電影的人在趕場。
跟這些「學者」一起看電影,感覺就好像在參加一場喪禮,很彆扭。差不多等於是把教室給搬進電影院,繼續發揮研究的精神。那種表情之投入,故做嚴肅狀,真是比參加喪禮還不自然。
英國人最愛看的電影當然就是英國電影,可是,英國電影卻是全世界最沒水準的,那根本不能叫做電影,說它是一種「教材」還差不多。除了彼得格林威之外,其它英國導演拍的片,都不值得看。不可思議的是,英國人卻相當滿意自己國家的電影,非常非常非常引以為榮。真是很不可思議。
每當其它國家的電影中偶爾出現一兩幕帶有英國味道的片段或對白時,觀眾席總是會發出一種滿足、得意的會心一笑,真是俗不可耐到極點。真難想像為什麼世界上會有這麼沒藝術而且沒有絲毫病識感的國家。台灣什麼都輸人,還好在藝術水平這一點上,總算還贏過英國。
台灣社會老喜歡捧西方,把它們視為藝術大國。可是,捧法國,我同意,捧德國,我無異議,捧東歐各國,我更是贊成,甚至捧美國,我也沒什麼話好說。可是,如果有人要捧英國,那真是欺騙天下蒼生。英國有一流學術,有天下最猛的社運,有良好的政治運作,有不錯的社會安全體系,但是,它偏偏沒有藝術這回事。
也許是因為這個社會是個天堂,而天堂當然什麼都有,除了藝術之外。藝術是一種想像,一種血淚,一種錯亂,但在天堂裏,什麼都規劃得很仔細,像個輸送帶一樣,規律地運轉,哪來藝術存活的空間?
講半天,我只是要說,看電影是一種比死還痛苦的事。特別是當它演到一半時,我總是不禁要為即將結束的美好時光而感到強烈的失落感。有時真希望乾脆把所有好導演統統殺死算了,以免他們讓我陷入這種痛苦。美好的事,如果不能永恆,那乾脆一開始就不要有。
這感覺從小就有了;當你太愛某個東西,你會寧可它一開始就不存在,因為你無法承受那種美,更無法承受它的結束。
Martin Scorsese 說他看電影也是這樣。他說,每當電影快結束時,他就會有一種載浮載沉、半睡半醒的感覺,彷彿即將從夢裏醒來,夾帶著一種莫名的憂鬱。
即使你可以一看再看,三看四看,五看六看,看幾百遍幾千遍,電影總是要結束。就跟做夢一樣,就算你每天都可以做美夢,你終究還是會有個載浮載沉、半睡半醒的時光;在這時光裏,你知道你終究得醒來,你會發現,夢以外還有個世界,你不可能一直活在夢裏。除非有一天,你永眠了,也許你才能一直活在那個美麗的世界裏。
因為我家開電影院,每天看到散場才坐爸爸的機車回家或自己騎腳踏車回家是很稀鬆平常的事。許多時候就在電影院裏睡著了,睡一半醒來,經常身上會突然多出一件夾克,是爸媽或是售票小姐來幫你蓋上,怕你在冷氣裏睡著著涼了。
最後一場電影散場時,如果你沒有自己走出來,售票小姐就會進來叫你「起床」,說你爸媽在外面等你一起回家。夏天還好,如果是冬天,那種感覺很奇怪,一覺醒來,電影裏的怪獸和英雄全不見了,原來是一場夢,外頭冷冷的空氣和街道,而明天還得上學;你彷彿懷抱了一些唯有你自己才能明白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