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2003. 11. 21.原載【哈巴狗電台】
不知道是不是跟奧運有關,剛剛電視上在比賽女子舉重,包括台灣和中國的選手都有,結果中國的選手得了冠軍。
不管怎麼看,都看不出這樣的「運動」對身體有什麼好處,更看不出它有什麼趣味可言。賽跑也一樣,我總是有一種感覺,爭那幾秒鐘做什麼?這些賽跑選手的生命也未免太沒有意義了吧?
董事長唸小學時,一百公尺曾經跑過 21 秒的世界記錄,讓一起跑的男女同學們在終點處「等候多時」,笑彎了腰;老師說,咦?怎麼少一個?原來還在半路上跑。
其實不是我不會跑,而是不想跑,因為我不想虐待自己。事實上,當老師要我再重新認真跑一遍的時候,我只跑了不到 14 秒。
人世所謂輝煌,在我看來,往往毫無意義。可是,誰也別笑誰,因為別人看我們也一樣。
經常有人問我博士論文寫些什麼,這幾乎是一個必然會問到的話題,但我每次都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很尷尬。因為如果你不是這一行,幾乎根本不可能解釋讓你明白。
我如果說我最近為了「胡說八道(nonsense)究竟有沒有個『弦外之音』(metaphorical meaning)?」這個問題已經廢寢忘食好幾個月,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理解我在說什麼。就算每天聽我講哲學的反戰專家,也不知道我這葫蘆裏是賣些什麼藥。
別人無法理解,倒不一定因為它很難,而只是因為它是一般人根本不會去接觸的另一種「語言」,就好像你很難跟一個市場賣碗粿的阿婆解釋什麼是微積分一樣。不是因為微積分很難,而是因為它是一種與「現實」全然無關的抽象「語言」。
哲學更是如此。除非你進入那個抽象世界,並且拋開日常的言行和認知習慣以及所謂「常識」,否則根本不可能理解比方說“胡說八道”(nonsense)或“意義”(meaning)或“事實”(fact)或“語言”(language)或“規則”(rule)等等是什麼東西。
也許舉重也一樣。在我們看來,它只是出蠻力,滿臉痛苦地比別人多舉上那一公斤或兩公斤,實在不知道有何意義可言。賽跑也是,拼了老命向前衝,只為了比別人快那零點零幾秒,實在沒什麼意思。但是,身在其中的人,也許就不這麼認為。身在舉重「世界」以外的人若覺得它無聊,也許就和哲學「世界」以外的人覺得哲學很無聊一樣。
結論是,大家都很無聊,所以誰也別笑誰。昨天「西毒」歐陽鋒跟丐幫幫主洪七公說得沒錯,他說:
「你洪七公罵我說我看不破武功高低之虛妄,但我也覺得你看不破俠義;你行俠仗義,又是有什麼意義?」
我們誰都沒有更好,也沒有更壞,我們只是世界不同,各有所求。每當我越明白這個道理,就越覺得生命之可悲。
我最喜歡的一個華人導演,焦雄屏說他是個天才,我也覺得他是天才,可惜十幾年前拍了幾部很花錢卻不賣座的「爛片」—「星際鈍胎俏嬌娃」、「最後戰士」以及「神祕女郎」之後,就已三振出局,沒有人要找他拍片了。這幾年好像在廉政公署上班,我還寫過e-mail給他表示仰慕。
此人不是侯孝賢,而是章國明,一般人也許知道他拍的那部「邊緣人」,但其實他拍的第一部劇情片恐怕品質要更好一些,叫做「點指兵兵」。這兩部片我都看了幾十次。
點指兵兵是一種官兵捉強盜的遊戲,玩之前得先猜拳。點指兵兵,點指賊賊,點中你是兵,你就是兵,點中你是賊,你就得讓兵追著跑。點中你是洪七公,你就是洪七公;點中你是歐陽鋒,你就是歐陽鋒。一個跑,一個追,兵賊彷似早分配。
遊戲如此,生命何嘗不是這樣?我們沒什麼自由,生命就像被某種力量往前扔的一塊小石頭,它要飛向哪個方向、何時著陸等等,全由不得這塊石頭。當你飛得很遠很高時,可別以為天地就只是這樣,也別以為那是你的一番本事,更不要以為那裏頭有著什麼了不起的趣味或價值被你創造發掘出來。沒有,不是這樣。我們沒有這個本事可以決定飛行方向,更不是我們自己在飛,是某個「指頭」,冥冥中指點著這一切。
生命不管充滿多少趣味,本質上依然可悲。Kusturica 的每一部電影,幾乎都是這個調調,特別是「亞歷桑那夢遊」和「地下社會」以及「Super 8 Stories」,表面上熱鬧嘻笑,骨子裏卻是哀傷。
在拍《黑貓白貓》的時候,Kusturica 說他「看見了光」,「終於克服了憂鬱」。可是,那樣的電影如果不叫悲劇,那我不知道悲劇的意義是什麼了。他的新片明年春就要上映了,片名叫做「生命是個奇蹟」。我蠻好奇他長年的「憂鬱症」有沒有「復發」。
生命是可悲的,它之可悲正因為它是個奇蹟。很多不是人類所能理解的事發生了,其中最大的一個神祕就是「生命」本身。不知道從哪來,也不知道要往何處去。
你無法解答生命的意義,因為你的一切所謂「解答」都已經預設了生命的存在;或者說,如果連生命都沒有,你能解答個屁?你所能解答的,只是一些「技術」問題,比如精子和卵如何受精、如何維持生命跡象等等,而不是「存在的」(existential)問題。
叔本華說,那種技術性的解釋,就好像莫名其妙來到一家公司,有人跟你說這是我弟弟,那是你姐姐,這位是董事長,那位是總經理、本公司有著一些什麼規定等等。叔本華說,我能認識和理解這一切,但是,問題是,為什麼有這一切的存在?為什麼我能理解這個、理解那個?
四年前剛被收為門徒時,常聽老師說,他指導的學生很有趣,各趨極端,極端擁護和極端反對知識論(epistemology)。正方那一頭是個印度來的女生,大我三屆的一位學姐,已經畢業,滔滔雄辯,積極進取,最近當上三一學院哲學研究員。老師說,不管說什麼,到最後,這位女同學都一概推崇「知識論」,認為世上沒有神祕和奇蹟,我們的智慧足以認知和解釋世上一切事物,語言和思想根本沒有極限。
另一個極端就是我。老師說,不管說什麼,到最後,我都會廢棄知識論,一概推給「神祕不可知」,認為語言、知識和思想總有個盡頭,而且一切解釋都是瑣碎的、自說自話、沒有價值的。
這兩種態度都很「後現代」,但是,卻有著完全相反的後現代效果。一個認為「沒有東西存在」,是我們建構出這一切。另一個也認為沒有東西存在,但我們的一切建構都只是瑣碎而不重要的;真正重要的東西在「既存的世界」外頭,那是一個我們不可能認知思索的「神祕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