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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暴力不是一種技術

陳真 2003. 3. 20原載《哈巴狗電台》

前言:

底下這文章是開戰那一天花了一整天寫的,寫了之後,一直沒有給人看;有些東西把它寫出來,究竟好或不好,我還是很疑惑。畢竟這是個消費的時代,我們不但消費商品,也消費種種概念,甚至大概連神也可以拿來消費;經過消費,就算不銹鋼恐怕也要化成一灘血水。

跟若雪一樣,哈巴狗記者也很不喜歡「意義」;看到市面上動不動就是愛啊愛的,關懷喔,正義和平喔,犧牲奉獻喔,一堆廉價口舌,言者無心,聽者無意,實在很痛苦。人應該自然一點、老實一點,不要老是要把話講超過。我們如果老是要這樣誇大其詞、虛構意義,那表示我們只是在玩;可是,世上總該有些東西不該玩。

我也不想把多餘的意義加諸在若雪身上,可是,語言總是或多或少會扭曲它所描述的對象,因此,我本來想把文章裏頭一些似乎不該用嘴巴講的東西刪去,可又不知道該怎麼刪。也許只能期待萬一讀到這篇東西的人,能夠自動在心裏給某些東西自動還原成它的本來面貌。

陳真 2003. 5. 3.

本文:

林義雄在 1990-1 年回台定居前,曾短期回台幾次,其間攜回兩本當時尚未出版的著作,一本是《台灣共和國基本法草案》,一本是我當時讀到幾乎會背的書,叫做《心的錘鍊:淺談非武力抗爭》。該書的許多想法和資料,得自Gene Sharp的非暴力經典作《The Politics of Non-violent Action》(一共上中下三冊)。如果你對非暴力的種種概念、方法和來龍去脈有興趣,那麼 Gene Sharp 這套書可說是入門基本教材,而林義雄的《心的錘鍊》簡單清楚,似乎更值得一讀。

可是,當時的環境,實在不知道要從哪弄來 Gene Sharp 這套書,所以我直接找上了推薦這本書的林義雄。忘了是在什麼因緣下與之認識,只記得 1989 年那年有個選舉,彰化有位國民黨立委候選人,是個婦產科開業醫師,叫做陳湧源,遭黑道槍擊頸部重傷,送進彰化基督教醫院加護病房。

有一天晚上,有個人悄悄來看他,這個人就是林義雄。很巧,我當時剛好在加護病房實習。更巧的是,那天晚上正好是我值班。

幾天後,彰化的反對運動同志們在路邊搭了個台,請林義雄來開講。我忘了他講什麼,只記得他很客氣,不願意站在台上,堅持站到台下來,而且用很短的時間就講完了。講完之後,他要求群眾發問。可是大家靜悄悄,沒有半點聲音。也許是因為大家想起林宅血案,於是為之語塞。加上林律師去國多年,看到他本人,就像做夢那樣不真實。

林先生看現場一片安靜,於是很客氣跟大家說:「你們問沒關係,想要問什麼都可以。」於是我就走到講台最前面,拿起麥克風問他說:「過去幾年,台灣反對運動圈子內有所謂選舉路線和群眾運動路線的爭議,現在連新潮流也參與選舉,大家好像都很喜歡選舉,只要能拉倒國民黨就好,你覺得這樣子的選舉路線—『選舉就是一切』的路線,真的能達到我們所要的目標嗎?」

林先生過去講話很狠,常令人為之捏一把冷汗。比如他早在一般人連批評國民黨賄選貪污都不太敢的七零年代,就已經在聲援許信良的記者會上公然說國民黨是個「叛亂團體」,甚至主張以暴力推翻之。

他說,他對遊行發傳單等等這些方法「已經不感興趣」;他推崇之前的中壢事件,該事件中,民眾翻覆警車、鎮暴車,放火焚燒警察局,這些暴力抗爭方式,他說他「不反對再來一次」。這些話,一字一句全登在當時陳婉真所創辦的、用手寫的地下報紙《潮流》上。

黨外或民進黨,過去常被抹黑成暴力份子,可是,真的讓人相信有可能公開使用暴力的,恐怕也只有林義雄和陳婉真等極少數人而已。林義雄還沒來得及用暴力就出事了,陳婉真的「台建組織」則真的是以命相抗,丟起汽油彈來。至於其他人,比方說新潮流系,不過是口頭激進,其實溫和得像什麼一樣,一點也不暴力。

雖然林義雄是這麼猛的一種火爆個性,不過,至少我所認識的那個血案發生後的林義雄,儘管骨子裏仍然火爆,表面上卻言詞謹慎;他火一般的熱情顯然不再如「傳說中」那樣「澎湃」。或者說,他的熱情,唯有在微妙安靜的行事舉止間,才有辦法體會;也許那是因為火熱的心總是嚮往一種清冷的感覺,而千言萬語通常也只有沉默方能表達。

至於我問他的那個問題,並非臨時想到,而是我當時常在想的一件事;這樣的一個問題,大概不會有多少同志們感興趣;足以吸引人們注意力的似乎只有席位和選票。更糟的是,人們甚至以為只要能拉倒國民黨就好,管你是用什麼狗皮倒灶的手段,甚至也不問自己推出的人選有多爛。

可是,發言謹慎的林先生,他的回答倒使我有點意外。他直截了當地回答說:這樣的路線「當然不可能」達成理想。

接著,他舉了當時正在發生的東歐民主化潮流為例,說明東歐人民如何以非暴力手段達成各種目標,他認為台灣人民應該從中學習。細節我忘了,不過大致就是回答這樣。他對所謂「選舉路線」做為一種所謂「社會運動」的說法,在那個時候,顯然並不相信。

這使我想到另一位前輩,是我很尊敬也很喜歡的一個人,叫做黃華。他不是個「高級」知識份子,因為家庭因素,他連國中都沒唸完。不過,他卻頗有見識與文采,事實上,我很著迷於他的文字和言談以及平易自然的人格特質。如果世界上有什麼樣的人足以稱得上是唐吉訶德,那麼,黃華大概就是其中一個。

他十五歲離開學校後做些什麼我不清楚,我只知道 1960 年代他一度在台大圖書館當工友。十年前,當他最紅的時候(因為國民黨四處通緝他),一度傳出有出版社要出版他的自傳。我有幸讀過頭幾篇文章,稍微提到他風波不斷的家庭和家人,那平淡輕柔的筆調,卻重重觸及我的心;想不到這個和藹斯文的叛亂書生,原來是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可惜後來這個出版計劃不了了之。

民進黨的眼前支持者,新的一代,可能沒聽過他,不過,事實上,黃華才是民進黨第一任總統候選人,只不過當時(1990 年)根本不可能選得上,所以他像傻瓜、像小丑一般地被推為總統候選人,批掛上陣,連自己同志都給予無情的戲謔,但我想他倒是很心甘情願承擔這樣的角色與安排。民間有句俗語說「天公疼憨人」,事實上也似乎如此;只不過天公總有祂特殊的「疼」法,當然不是以功名利祿疼愛之,天公似乎總是把某種賞賜以某種不為人所知的方式送給「憨人」。

黃華在 1990 年春天選總統,夏天就成了通緝犯,冬天就被抓進了牢裏。我知道那是他第四次入獄,罪名仍是叛亂,但他究竟叛了啥亂,我也記不得了,反正罪證往往只是強者進行某些醜事的一種包裝。我猜罪名大概是那時候老 K 最不爽聽到的「新國家運動」或「新國家連線」吧?因為一個月後,連我這個小朋友也因此被以叛亂罪移送法辦。

黃華現在才六十歲,可是,看起來卻像三、四十歲,娃娃臉,而且臉上永遠掛著和藹可親的笑容。我記得 1988 年陳永興在各地推動了許多 228的遊行,在台南或高雄我忘了,只記得黃華也有來參加。遊行結束後,他站上講台,主持人隆重介紹,但是,大部份群眾都不知道他是誰。主持人說,我們黃華啊,一生坐了二十幾年牢。這時候,我在台下聽到一位阿伯轉頭跟他的朋友說:「國民黨真夭壽,那不就五歲就抓去關了?」可見黃華的外表有多年輕。

從1963 到 1992 的 29 年之中,黃華有 23 年的時間是在坐牢。忘了是哪個政治犯說的,他說黃華在監獄裏幾乎沒什麼親人來探望,奇怪的是,這個愛看書的年輕人卻永遠一副笑臉,而且樂於助人。據我所知,黑牢總是在許多人身體上特別是心理上留下各種灰暗的記號,但黃華卻似乎是個例外。

說來很好笑,事實上,黃華的這四次黑牢,罪名並不全是叛亂,有一次是以「甲級流氓」的名義移送管訓;但我想世界上大概很難找到這麼溫和斯文的「流氓」。

之所以講這麼多有關黃華的事是因為他是個例子,這個例子對照於民進黨當權者及依附其下的追隨者們,顯得十分刺眼。他坐了這麼多年黑牢,更且紮紮實實地深入參與了反對運動每個階段的發展,但是,黃華自甘於下,從來沒有往高處奪取實質政治權位的企圖,整個台灣社會也因此沒有幾個人聽過這麼一號人物。

可是,這一號人物是個傳奇。我們不是老喜歡說什麼「社會的良心」這類高妙不凡的措詞嗎?我們不是老喜歡講述一些「偉人」行誼嗎?如果我們非這麼誇張矯情地使用語言不可,那麼,黃華就是台灣社會的良心,黃華就是個偉人。

但是,炫惑於政治演藝舞台、崇拜權力地位的台灣人卻對他一無所知;我們往往只對那些擁有權勢或媒體「聲望」或已經死掉的「偉人」感興趣而已。和林弘宣一樣,黃華這類人一概被台灣社會所遺忘。不過,黃華比林弘宣要幸運一點,他並沒有遭到「愛台灣」愛到秀逗的人們的唾罵或鄙夷。

我並不是希望台灣社會能推崇或感念他們什麼。相反地,我對於這種遺忘,覺得很「滿意」。因為我見過一點人事,懂得一些道理,我相信一切美麗的故事理應如此進行。如果今天他們廣受尊崇,走到哪都有人要跟他合照,那反而才不對勁。

回到林義雄。在黃華 1990 年年底被抓時,林義雄剛好也返台定居。他曾寫了一篇文章在報紙上,那文章標題記得是《監獄是理想家的宮殿:恭賀黃華第四度坐牢》。因為我手邊沒有任何相關歷史資料,寫往事全憑個人記憶,不過,想必八九不離十。記得林義雄在文章裏批評那些喜歡選舉的人說:歷史會證明他們只是不值得一顧的「陸樑小丑」,並極力推崇黃華的「愛與非暴力」。

後來林義雄如此投入黨務,的確使我有點意外,畢竟所謂黨務就是選舉,黨就只是一部選舉機器,以勝選為最高甚至是唯一考量。如果有誰是「陸樑小丑」,那麼,第一名獎牌老早在上個世紀末就應該頒給林義雄所一手相挺的陳水扁。

我永遠不會懷疑林義雄的人品和心志,但我倒是蠻懷疑他對人事現實的判斷能力。題外話。

時間再拉回到 1990 年,在彰化的一面之緣之後幾個月吧,不知道是什麼狀況下,我私下跟林義雄單獨見了面。談話中,我問他能不能在他下次回美國時幫我買Gene Sharp 那三本書。他說好。

好就好,一般我們對這種事總是期待不高,畢竟雜務那麼多,不一定真的能幫別人從國外帶什麼東西回來,更何況我當時與他只是初識。

可是,幾個月後的某一天,我突然接到一通電話,對方聲音低沉而沙啞,我一時聽不出是誰,結果想不到原來是林義雄,他真的帶回 Gene Sharp 那三本書,而且還免費相送,使我十分訝異,因為我自己並不把這樣的一句請託看得很嚴重。我們的社會文化不都是這樣嗎?話總是隨便說說,並不當真。

該書作者 Gene Sharp是一位牛津出身的哲學家。出國前兩年,我本來有意研習這方面(屬政治哲學),而不是我現在所研究的維根斯坦,那時候我連維根斯坦是誰都還沒聽過說。但我不是那種會為生涯做規劃的人,而是隨著自己天性之自然發展來過日子,因此,後來一步一步走進純抽象的語言哲學和知識論等領域,雖非初衷,倒也不是什麼意外。

早在 1973年,Gene Sharp 就列舉了世上曾被使用過的198 種非暴力直接行動,主要區分成三大類,最溫和的是「非暴力抗議與說服」(nonviolent protest and persuasion),中等溫和的是「非暴力不合作」(nonviolent noncooperation),最為激烈的是「非暴力干預」(nonviolent intervention),人們不僅是被動的不合作,他更進一步要主動干預、阻撓。

但是,不管非暴力的抗爭手段可以發展出多少種,它們都有個共同特徵,那就是「公開」。「公開」就是不隱瞞也不作假,更重要的是,無懼地迎向痛苦。

「誠實」這不用多講了,如果用不誠實的方式進行抗爭,多少人會樂意支持你呢?

「公開」的最重要精神是在於當事人願意承受痛苦;他不但不躲避,反而主動迎向災難和懲罰,簡單說就是他樂意付出代價。

非暴力這點基本精神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跟暴力鎮壓的原理剛好相反。各種形式之暴力之所以有效,是因為它能使人感到痛苦。因為痛苦,也因之使人感到恐懼。可是,如果我們不但不恐懼,反而樂意承擔痛苦、樂意接受懲罰,那麼,暴力就會從根本上失去效果。

林義雄常喜歡引述的一段佛經,就是這個道理。那段佛經說:「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火湯,火湯自枯竭。」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自願上刀山,再鋒利的刀山也必折斷,如果我們自願下油鍋,再滾燙的油鍋也必平息。老子也有句類似的話,那就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痛苦的代價當然不一定是死,除了死之外,使人感到痛苦的方式太多了;在我看來,還有比死更可怕的代價。不過,非暴力之所以能贏過暴力的原理就是這樣,當你能克服對暴力或種種懲罰的恐懼時,你就能使這些威脅失效。

我們自然無法強求自己做那些會讓自己感到痛苦的事,因此,「自願」是很重要的。當你不願為自己的言行付出它所應付出的痛苦代價時,你的言行便無力量。過去或現在,總是有很多朋友私下罵國民黨、罵民進黨、罵美帝什麼的給我聽,其實我都很不想聽,也不想看,因為如果你不願多做點什麼的話,那你罵這些給我聽做什麼?你應該具名公開去表示你的不滿不是嗎?

如果做不到當然也沒關係,但是,那就不要對著我罵,畢竟我又不是布希,我又不是陳水扁,我又不是宋楚瑜,我又不是好萊塢的總裁,我又不是麥當勞叔叔,罵給我聽有何意義?而且,人們往往罵歸罵,做歸做,一邊趕流行,一邊罵流行;一邊反體制,一邊卻又努力向權力中心、向體制靠攏,那很奇怪不是嗎?

昨天下午,倫敦有五千多名高中生湧出校園,聚集在國會前抗議英國政府發動侵伊戰爭。從電視上看來,場面十分火爆。看著這些十幾歲的男女學生如此憤怒,對著警察和官方建築大聲叫喊,甚至集體衝撞警察所組成的防線,企圖進入官邸,那種場面,雖然只有短短一分鐘的畫面出現在螢光幕上,仍然十分震撼,因為這些學生顯然真的被戰爭所激怒,而不是鬧著玩。

這時候,假設來了一個教官說「大家趕緊回教室,否則要記過喔」,如果真的有個教官這麼說,他的記過威脅也將毫無用武之地,因為顯然沒有人會害怕被記過。記過或退學這些在台灣常見的懲罰之所以有效,是因為學生會怕,可是,如果我們根本不鳥它或甚至主動犯規以便記過或退學,那它就根本只是個笑話。

面對黑牢的道理也一樣,面對槍炮也是,只不過,所謂千古艱難唯一死,死,大概也是一般最難坦然無懼去面對的事。

事實上,英國警方也的確逮捕了一些學生,並揚言逮捕絕不是鬧著玩,檢察官會把他們起訴。

我寫這文章,其實有個近因,那是最近發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台灣有個反戰團體,寫信要求我同意某篇文章供他們刊登,就是那篇《人類都把錢花到哪裡去了?》。轉載當然沒問題,問題是編者說他認為我應該會有所「顧慮」,所以「已經」主動幫我匿名,把作者名字給刪掉了,改成什麼「英國劍橋客」。

我聽了,差點心臟病發,立刻緊急回信跟他說,這絕不可行!我說我這人連命都可以不要,甚至活得有點不耐煩,寫這麼一些文字,會有什麼「顧慮」?

這絕不是我龜毛,這只是一種最基本的要求,這個道理就是我上面講的「公開行事」的原則。今天如果有個人寫了一些有關非暴力的文章,公然鼓吹各種可歌可泣的非暴力行動,講得感人肺腑、正義凜然,可他自己卻竟然有什麼「顧慮」,只敢匿名偷偷發表,企圖神不知鬼不覺,那麼,像這樣的一個人,不就是個混蛋嗎?

我回信給編輯說,我真納悶,我做過什麼可恥的事,或講過什麼可恥的話,竟然會讓你以為你必須用這樣的方式來「保護」我?竟然把我想得如此窩囊?使我實在很感訝異。我是這麼爛的一個人嗎?

我常有一種跟不上時代的失落感。比方說,為什麼出了國之後的這幾年,新一代出來了,某些方面實在太「後現代」,跟十幾二十年前的上一代有著那麼不一樣的一種價值觀;人們所相信的東西似乎變少了,甚至幾乎什麼都不信。問題是,如果你不信那些亙古不變的「八股」,那麼,你究竟是在追求什麼?

我記得曾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就是《我們究竟是在追求什麼?》,批評的團體似乎就是這次這個反戰團體,不過這當然是兩件完全不相干的事;這次的事,純粹是編輯個人的「好意」。上次是因為他們去抗議達賴喇嘛,竟然把他說成一個別有居心的混蛋和尚,可是,達賴明明是好人,為什麼因為政治立場不同就要亂講話呢?

我的確有著一種跟不上時代的失落感;我在乎的東西,人們大多不在乎了。時代變化之大,甚至好像突然連你的一切基本信用和人格也都得一概歸零似的,也許那是因為脫離了醫療工作單位和過去的反對運動圈之後,根本沒有半個人認識你。陳真是誰?沒聽過!陳興正?更沒聽過;陳進興倒常聽到。

特別是在網路上或是海外留學圈這種有錢有閒有品味的圈圈,更是如此。你突然得從一種烈士般的正直形象,整個「歸零」,或甚至變成一種「古怪有趣」的形象,突然一堆憑空而來、毫無根據的嘲諷、謾罵和抹黑,彷彿你跟他們這些菁英一樣,事事都懷抱著什麼心機或利害盤算似的;彷彿你只是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菜鳥,企圖在這個革命後「論功行賞」的年代也努力想沾點什麼好處。

就連別人幫你造謠抹黑的內容,也都跟過去大大不同。比方說,留學圈子中曾經有一種傳言,說我之所以從事 CARD(反種族歧視運動),是為了跟英國政府或台灣駐英單位勒索金錢。我真不知道要怎麼辯護起;我是很愛錢也很缺錢沒錯,但我會那麼辛苦、承受那麼多誤解地去跟兩個大有為政府單位勒索?用這種方式「賺錢」不會太辛苦了一點嗎?

甚至還有傳言說什麼我被當掉,心懷怨恨,所以報復英國政府。可是,我發起 CARD 那一年,正式身份還是個「醫學系」的「訪問學者」,訪問學者會有什麼東西被「當掉」?

而且,不管是起初唸的哲學轉換課程或碩士升等,我每次都是以優等生(distinction)的成績通過,一直唸到博四來;沒有一篇作業不是得到 first class 啊,更不用說什麼「當掉」了。

甚至還有人說我根本不是醫學系畢業,說我是個密醫,連醫師執照都是偽造的,被英國人發現,準備把我驅離學校,因此我發動報復等等。各種奇奇怪怪的謠言和干擾,不可勝數,也根本無從應付;不但發生在我身上,也發生在我家人身上,花樣繁多,惡劣至極。

我這下才終於見識到台灣知識菁英「危機處理」的方式原來是這麼「多樣化」,也見識到當時剛興起不久的網路世界之陰暗與不可思議。我,一個來自鄉下的粗魯人,就算人世經歷再豐富,恐怕也應付不來這些「新興事物」。

跟這類小癟三式的窩囊抹黑抹黃抹紅比起來,我倒寧願像過去那樣,被「國家」說成是個不要命的「暴力陰謀份子」,至少那還有一種嚴肅感,而且,你知道你的敵人在哪裡,你的官定罪名是什麼,並且社會上至少有一部份人能理解你的痛苦,而不是被一堆像廁所裏的蛆蛆那樣毫無面目的小人所任意糟蹋。

回到之前所談的,如果我是那樣一個寫東西不敢認帳卻又講得正義凜然的混蛋,那麼,一個鼓吹反戰和非暴力的團體,為什麼要刊登這樣一個混蛋的文章?在我們反這個反那個之前,難道自己不必先有點最基本的的道德水平?

在我看來,一個人如果連發表那樣一篇文章都會感到恐懼而想把自己藏匿起來以策安全,一個人如果這麼窩囊卻又在文字裏頭勇猛地講一堆以命相許的大道理和出生入死的抗爭方法,那麼,這樣一個人,真是一點都不值得尊敬。

我長這麼大,不曾匿名寫過一句話;但我不是反對匿名,我只是要說,一個人如果連寫寫這樣的文章也會怕,想躲起來,躲起來之後卻又振振有詞地在文章中講一堆偉大、勇敢、浪漫的大道理,那他肯定是個人渣。這樣的作為,絕不是什麼非暴力,因為非暴力不是一種手段,而是一種精神。非暴力講究各種抗爭技巧,從事各種抗爭手段,但是,各種技巧和手段都必須服膺於同樣的精神和公開原則。

我想這事情的誤會只是出於彼此不認識。而且,我常說我寫的一切東西向來都不太「敢」傳給人家看,也許是因為這樣而造成誤會。但我之所以「不敢」把文字任意公開示人,只是因為我寫的大多只是一種像日記或情書那樣的東西,「見不得人」,所以我通常只習慣傳給三、五好友看看而已,是一種美感和道德上的「顧慮」,不是「安全顧慮」。

之所以講這段經歷,只是做為一個例子來談我所知道的所謂非暴力,別無它意,所以請當事人千萬不要介意我把這事的經過寫出來。我之所以熱切地談非暴力這個東西,那是因為它一直在我生命裏佔了一個重要位置。儘管我一直想走上一條寧靜生活的道路,但非暴力所蘊含的點點滴滴,從來不曾從我心裏消失。

我知道我沒有能力去承受某些痛苦和代價,但我也絕不會因此而以窩囊隱匿的方式去迴避那些痛苦。對於我承受不起的代價,我會選擇一開始就避免去做那些可能招來這些痛苦的事;萬一痛苦無法避免時,我也絕不會迴避。

再回到主題本身。曾經有人嘲弄式地問甘地說,你的非暴力能抵擋得住原子彈嗎?如果今天敵人從高空中準備丟你原子彈,你的「非暴力」將怎麼應付?甘地回答說,「我們就一起走到空曠的地方,仰著頭,讓對方看見我們的微笑。」

這些話,你當然可以把它看成一種比喻(metaphor),技術上你當然不一定要真的去空曠之地以肉身迎接炸彈,但是,不管你採取什麼樣的一種非暴力抵抗方式,它的「主動迎向痛苦」的基本精神仍然一樣。沒有了這個精神,就根本沒有什麼非暴力,畢竟非暴力不是一種技術,就好像愛情不是一種技術那樣。做愛也許是一種技術,但愛情不是;光是研究技術,毫無意義可言。

這幾年,主要因為以巴衝突,有一種新型的非暴力行動方式在歐洲興起。簡單說,巴勒斯坦的平民屢次成為以色列士兵任意屠殺、迫害的對象,有時甚至閒來無事,射擊取樂,連小孩也不放過;平民的房子,更是愛拆就拆,平民的水源或農作物收成或橄欖樹,說毀就毀,十分霸道。於是,許多國際非暴力人士就站到兩者之間或站到特定據點(比如水廠、電廠、水井等),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做為一種「盾牌」,使施暴者心存顧忌而不敢施暴,或是直接以肉身保護受壓迫者。

這樣的一種非暴力行動,就叫做「人肉盾牌」(Human Shiled)。這樣的一種以肉身阻擋炮彈和緩和暴力鎮壓的行動方式,具體實踐了甘地所說的那個有關如何應付原子彈的回答。

前幾天,有一位剛畢業的美國女大學生若雪柯莉(Rachel Corrie),因為加入「國際團結組織」人肉盾牌的行動(該組織簡稱ISM,即“The International Solidarity Movement”的縮寫,網址:http://www.palsolidarity.org/index.html),死於以色列士兵的推土機下。

以色列軍方辯稱是不小心,但是,現場幾個目擊者都說這純粹是個謊言。而且,從一連串連續照片看來,很難相信那是「不小心」,更何況不小心也頂多不小心一次,可是,以色列士兵卻是在旁人阻止聲中,來回在若雪身上輾壓了兩次。

以色列軍方又辯稱說當時視線不良,但是,照片清楚顯示那是大白天,而且若雪就近在眼前對著士兵喊話,哪有看不到人的道理?說謊也不能說得太離譜,事實上,若雪為了阻止對方拆除民宅,雙方整整僵持了兩個小時。

整個過程大概是這樣,以色列軍隊任意要拆毀該民宅時,若雪跑出來,手上拿著擴音器,大聲阻止,但是,以色列士兵仍然不死心,開著推土機和若雪形成僵持。最後,以色列士兵不顧一切開著推土機往前推進,在旁人尖叫聲中,把若雪推倒,進而整個輾過去。更可恨的是,推土機又立刻倒車回來,再壓一次。

一片混亂中,若雪被送到醫院,不久之後,醫生告訴大家,她已經死了,因為她的頭顱和胸膛被壓碎。從照片上看到,她的左臉撕裂了,雖然已經回天乏術,但醫生仍然幫她做了縫合。

在報紙上,我看到若雪的媽媽把她女兒寫給父母和朋友的 e-mail公開。在那些e-mail 裏,若雪描述她在巴勒斯坦的經歷。我們看了都覺得很感動,想找個時間把這些 e-mail 和若雪過去所寫的一些文章統統翻譯成中文,做為一種歷史文件,也做為我們對這位善良且勇敢的女學生的一個紀念。

從這些帶著淡淡哀愁的 e-mail中,我發現,若雪是個沉著平靜且心思細膩的人。許多同學說她很風趣,很有領袖魅力,文采豐富,但平常卻有點靜,不多話。

在 e-mail 中,若雪說她覺得自己不像是去保護別人;她說她反而從那些受苦的人那邊得到友善而細膩的照料,而且從他們身上發現一個道理:原來人在恐怖、痛苦甚至絕望的環境中,仍然可以有尊嚴且愉快地活著。她說她過去不曾明白這個道理。

她還說,她仍然喜歡過去那些跳舞、交男朋友的愉快日子,但她同時也無法忍受世上竟然會有這樣的惡事長久進行著。她說,她越來越相信,一個人如果能付出一切,包括付出生命來阻止這些惡事,那將會是一樁美事。她說,如此的殘暴和不平等,畢竟不是我們想要的世界,也不該是我們希望下一代生活的世界。

她覺得,她,做為一個美國人,特別是做為一個生活無憂的中產階級,對於這些惡事應該負有一份難以推辭的責任。她也希望,那些從來不曾思考過此次伊拉克戰爭對世界影響的人,應該趕緊好好想一想。但她說,她珍惜語言文字這個東西,不喜歡濫用意義,她仍然希望每個人都應該透過思考而產生自己的判斷。

在她爸爸給她的回信中說,他雖然很擔心若雪的安危,但他也跟他的朋友說他很驕傲有著這樣的一個女兒,以之為榮。可是,他的朋友卻跟他說,你最好是以別人的女兒「為榮」比較妥當。

我想,在把它全部翻譯出來之前,我先迅速摘要翻一些。不過,我不是逐句逐字翻,比較正式、完整的翻譯,大約得幾個禮拜才能弄好。

這些 e-amil,大多是寫給她媽媽,有時則是寫給她爸爸和其他一些朋友。翻譯如下。第一封是寫給大家:

我來到巴勒斯坦已經兩個星期又一個小時,我仍然不知道如何描述我在這裏所看到的。…我不知道這裏大部份的小孩是否曾經生活在一個牆壁上沒有彈孔、沒有軍隊佔領民房、整天盤查的生活。儘管我不是很確定,但是,我想,即使是最小的小孩也都知道,世上別的地方的生活,並不是都和這裡一樣。

就在我來的前兩天,有一個八歲的小孩被一輛以色列的坦克車射殺了,很多小孩就常跟我說悄悄話,他們指著這男孩在牆上的照片給我看,說這個死去的小孩叫做阿里(Ali)。

這些小孩很喜歡幫我練習我很破的阿拉伯語,比方他們喜歡問我說:“Kaif Sharon?” “Kaif Bush?” (誰是夏隆?誰是布希?),如果我用我的破阿拉伯語回答說:“Bush Majnoon”, “Sharon Majnoon”(“夏隆瘋了”、“布希瘋了”),這些小孩聽了就會一直笑。當然,我並不是真的全然這麼想,…我想應該說:布希是個生意人。

總之,不管讀過多少資料,不管參加了多少會議,看過多少紀錄片,聽過人家講過多少故事,都不足以讓我接受眼前所見的一切。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你絕對無法想像這裡的狀況—但是,即便你親眼目睹了,你還是很難接受你所經歷的事的確是真實的。

當以色列士兵破壞水井時,我有錢去買水喝,當然,甚至我也能選擇離開這裏。我的家人不會開車在自己社區裏時,卻被大街盡頭碉堡裏發射出來的火箭砲給打死。在美國,我有個家,我可以自由地去看海,當我上學或上班時,我很確定在半路上絕不會有全副武裝的士兵在崗哨上等著我進行盤查,決定我是否能去做我要做的事,或是決定我等一下是否能回家。

這兒的孩子知道美國小孩的父母不會被無故射殺,小孩子們還可以去看海。但是一旦一個孩子看過了海,住在一個把「有水喝」視為理所當然、半夜不會有推土機來毀滅水源的寧靜地方,而且可以有個晚上不必擔心被倒塌的牆壁所驚醒,知道世上有著從來沒有失去任何親人的人們—一旦這孩子經驗到世界上其它地方的現實,一個不是被殺人碉堡、坦克車、武裝「屯墾區」和巨大鐵牆所圍繞的環境後,我懷疑這孩子是否還能夠原諒這個世界,原諒這個讓他整個童年的存在完全只是為了抵抗這個有著世界唯一強權撐腰的世界第四大軍事機器的屠殺和驅逐。這是我最近常在想的。

我寫得有點雜亂,補充一下,我現在是在拉法(Rafah),一個擁有十四萬人口的城市,60 % 是難民…。

(按:這是2003. 2. 7. 的信,兩個禮拜後,若雪又寫了一封信給她媽媽,提到以色列軍隊的入侵。信末提到一個跟她認識的巴勒斯坦婦女,雖然不會講英文,卻經常叫若雪要記得跟媽媽連絡,而且不斷確認她是否真的連絡了。)

(按:又經過一個禮拜,若雪又寫了 e-mail 給她媽媽。)

媽媽,我愛妳,而且很想妳。昨晚我做了一個惡夢,夢到坦克車和推土機在一個房子外面,而妳和我就在那個房子裏面。…我真的很替這裏的人的安危感到害怕,昨天,我看到一個父親,帶著他的兩個很小的小孩,牽著他們的手,跑到屋外,跑到坦克車和推土機以及狙擊手的視線範圍內,因為他以為他的房子將要被炸毀。…其實那是我們翻譯翻錯了,使他以為他的房子將要被炸毀,實際上,以色列軍隊是在附近的一個地方引爆炸藥—似乎是巴勒斯坦反抗者所留下。

…坦克車和推土機也一併搗毀了此地 25 個溫室。這 25 個溫室,是三百個人維持生計之所賴。炸藥正被引爆…當我想到這個父親以為帶著小孩站在坦克車面前會比留在屋裡還要安全時,我就感到很恐懼。我真的很害怕他們會被射殺,所以我試圖站到他們和坦克車之間。這樣的事每天都在發生…。

我想了很多妳在電話中說的,妳說,巴勒斯坦人的暴力於事無補。…可是,我們這一百五十人,如果有人身家性命完全被剝奪,只能跟他的小孩住在這樣一個狹隘的空間,士兵和推土機隨時都會進來任意摧毀我們栽培許久的溫室,而且還抓我們其中一些人去毆打,…妳想,我們會不會用某種激烈的手段來保護我們僅剩的一點碎片?

每當我看到許多溫室、果園被摧毀時,我尤其會這麼想。那些東西要花多少時間來照顧和培養啊!我也想到媽媽妳,妳要讓一些東西成長,得花多少時間、心力和愛呢?我的確是這麼想:在類似的處境下,大部份人總是會盡力保衛自己。叔叔是這樣,阿嬤是這樣,而我也是。

妳曾經跟我問起有關非暴力抵抗的事。昨天的爆炸,震碎了我住的這一家所有的玻璃。當時我正在喝茶,並且陪著兩個小嬰兒玩。此時此刻我覺得有點不舒服,我的胃被這些面臨厄運的人給予不斷的甜蜜「溺愛」,所以有些不舒服。

我知道在美國聽到這些話,一定會覺得我太誇張,但是,老實說,許多時候,這裏的人對我的那種純粹的善意,連結著他們的生命所遭受的種種蓄意傷害時,的確讓我覺得周遭的一切彷彿都很不真實。我真的難以相信地球上會發生像這樣的事卻沒有招來巨大的抗議。這事的確碎了我的心,就像過去一樣。它是如此恐怖,而我們竟然能夠允許這世界是這副模樣。

這就是我在這裏所見到的:暗殺、火箭炮攻擊、射殺小孩等等暴行。…就像個籠子那樣,所有的生存工具都被掠奪,我想這就是所謂「滅種」吧?!…我不喜歡用這類字眼,對於這一點,你一定很了解我,我很珍惜語言,不喜歡濫用意義,我通常只想說明一些事實給別人知道,然後希望人們能自己做判斷。

越扯越遠了,我其實只是想寫信給我的媽媽,告訴她我正在目睹一個長久暗暗地進行的滅種行為。我真的很害怕,這些事使我開始懷疑起我過去對於人性本善的根本信念。這一切應該被制止。我想,如果我們能拋棄我們所擁有的一切,甚至奉獻生命來制止這一切,那應該會是一個不錯的做法;我不再認為這是偏激的。

我的確仍然渴望隨著 Pat Benatar 的音樂翩翩起舞、渴望交男朋友以及畫些好笑的漫畫給我的同事看,但我也同時想要制止那些惡事。失去信仰和恐懼正是我現在所感受到的。

失望!我真的很失望這竟然是我們所參與建造的世界的基本現實,這完全不是我當初來到這世上時所想要的,這也不是這裏的人民當初來到這世上時所要求的,這更不是妳和爸爸當初決定要生我時所希望我來到的世界;這也不是我以前看著「首都湖」(Capital Lake)時所說的「這就是我所要的開闊世界,我要進入這個世界」時所指的。

我並不是要進入一個我或許可以毫不費力地過著舒服生活的世界,卻全然不知道自己其實也參與了滅種的暴行。這時外頭又傳來更為巨大的爆炸聲。

當我將來從此地歸來時,我可能會一直做噩夢,我會一直對於自己沒有能繼續待在此地而感到愧疚,但我想我能把這樣的愧疚轉化為更多的工作。來到這裏,是我生平做過最美好的事之一。因此,如果我聽起來有些瘋狂,或是以色列軍隊萬一打破他們「不准傷害白人」的種族歧視傾向時,請把出事原因明白地解釋為我正處於一場事實上我也間接支持了的滅種暴行,而我們的政府更應負起最大責任。

我愛妳和爸爸,很抱歉我發了許多牢騷。好了,就寫到這裏,因為有個奇怪的男生在我身邊,剛剛給了我一些豆子要我吃,我得跟他說謝。

(按:隔天,2月 28 號那一天,若雪又繼續寫 e-mail 給她媽媽。)

我在Hi Salam 的前線和一個家庭住一起,他們弄晚餐給我吃,他們家有電視,但是,他們家前面的兩個房間都不能用了,因為炮彈貫穿了整面牆壁,因此他們一家七口就睡在一起,包括他們的父母和三個小孩。我跟他們最小的女兒靠一起睡在地板上,她叫做伊曼(Iman),我們共用幾條毯子。另外我也教他們的兒子一點英文作業。今天大家一起看電視,電視上在演「寵物墳場」這部片,我覺得這片子粉恐怖,而他們看到我這麼害怕,好像都覺得很好笑。

這一家人全心地接待我,對我真的非常好。順便跟妳講一件事:前幾天,阿嬤比手畫腳用阿拉伯話教訓了我一頓,她比出許多吞雲吐霧的動作,並指著自己的黑色圍巾。後來我聽懂了,所以就請會聽英文的尼達(Nidal)跟阿嬤說,我媽媽一定會很高興這裏有人跟我警告說吸煙會使我的肺變黑。

尼達的英文一天比一天好。他是這一家人中唯一一個會用英文叫我姐姐的人。他也開始教他阿嬤用英文「哈囉,妳好嗎?」跟我問好。在這裏,妳總是能聽到坦克車和推土機的聲音來來去去,但是,這一家人,不管是跟我或他們彼此之間,卻仍然如此愉快地相處著。當我和這些巴勒斯坦的朋友在一起時,我都比較安心,但是,當我扮演一個人權觀察員或非暴力抵抗者的角色時,我心裏就充滿了恐懼。

這一家人的例子,教導我在一種長期的惡劣環境下如何自處。我知道這樣的一種環境對他們的折磨,甚至終究會毀了他們,但我很驚訝,不管環境如何惡劣,他們仍然那麼有尊嚴地生活著—歡笑、慷慨以及家庭時光,就抵抗著那些施加於他們生命之上如此不可思議的恐怖,抵抗著無所不在的死亡威脅。

今天早上我的胃感覺比較舒服了。我花了許多時間寫那些我所親身體驗、人性所能做到最為邪惡的極限,描寫我對這些邪惡的事的沮喪,但是,我似乎也應該說,我同時也發現了人類所擁有的一種力量和基本能耐,得以使我們在那最悽慘的環境中仍然可以像個人那樣地生活著。這是我之前從未體驗過的,我想,這就是所謂尊嚴吧?!我很希望妳能認識這些人,或許,真會有那麼一天。

我想我這輩子應該可以看到一個巴勒斯坦國…巴勒斯坦的自由,肯定是在世界各地奮鬥的人們巨大的希望泉源。我想這也會給在中東地區對抗美國所支持的非民主政權的阿拉伯人難以形容的鼓舞。

我也很期待能夠有越來越多像妳我一樣享有各種優勢的中產階級,越來越能察覺到這個支撐著他們的「優勢」的社會結構,然後開始去支持那些無法享有優勢的人來瓦解這些結構。我也期待能夠有越來越多像2月 15 號反戰遊行那樣的日子;期待社會大眾良心上的覺醒,表達不願受壓迫的意志以及對別人痛苦的憐憫。…期待各種議題上的一種國際性的反抗運動…。

最後,我常在想,特別是這裏的人,似乎關心我們的舒適和健康遠遠多於關心我們為他們所冒的生命危險,至少我遇到的情形是這樣。他們在槍林彈雨和轟炸中,竟然常常還試圖著要送很多茶水和食物給我。

(按:若雪是16 號去世,12 號那一天,她和她爸爸寫了最後一封 e-mail。先是她爸爸寫的。如下。)

若雪,

提筆寫信給妳很難,…所以我通常就不太寫,但我無法不想到妳。今天午餐時,我的朋友可能會覺得很無聊,因為我找他疲勞轟炸,談我心裏的恐懼。我很恐懼妳的安危,我想我的恐懼並非沒有道理。我很以妳為榮,感到非常驕傲,但是,如Don Remfert 所說:我「倒不如為別人的女兒感到驕傲」。

為人父者就是這樣:我們怎麼可能讓自己的小孩去承受那麼多的威脅或見識那麼多的痛苦—不管她年紀多大,不管她多麼勇敢,不管她做的是多麼有益於世人的事。妳說我這樣子把頭埋在沙裏、眼不見為淨是不對的,但我也跟妳說過,我只是想要把妳的頭埋在沙裏,希望妳不要去管這些事;這兩者是不一樣的。很痛苦,在這一點上我改變不了。我愛妳,請妳要小心照顧自己。

(按:底下是若雪的回信。)

嗨!老爸!謝謝妳寫 e-mail 給我。我好像都只給媽媽洗腦,但我想她應該也會把一些東西傳給你看才對,希望沒有把你冷落了。不要太為我操心,我現在只擔心我們似乎沒有好好發揮力量。我不覺得非常危險,拉法這地方最近感覺還蠻平靜,…掃射和毀壞民宅的事當然還是有,這禮拜就我所知就死了一個,但沒有更大規模的入侵。不過,如果伊拉克戰爭爆發,這裏會變成怎麼樣,那就很難說了。

我最近在想我將來離開以後要做些什麼的問題,以及想著何時離開這地方比較好。經濟上,我想我可以待到六月沒問題。我是很不想現在就回家…。我有在想是不是去找個教英文的工作,並且學點阿拉伯語…。將來我還是會設法再回到拉法這地方來。

我們有個同伴明天就要走了,看著她跟這裏的人說再見,讓我明白,原來離開這裏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因為這邊的難民不像我們可以走掉,這使得事情變得更為複雜。事實似乎很明顯,他們也的確都不敢保證在我們將來再度回到此地時他們還活著。我很不想對這地方擁有這樣的一種很深的愧疚感:輕鬆地來,輕鬆地走,然後一去不回。我並不想這樣,我覺得我們應該對某個土地的人與事懷抱著一種篤志的奉獻,所以我計劃一年後再回到這裏。

如果你對我將來該做些什麼有什麼想法的話,請你跟我說。我非常愛你。如果你覺得這樣做會使你感覺比較好的話,你可以假裝我只是去參加某個營隊或是去夏威夷某個小島上學習編織。我有時候也都是這樣想,我會讓自己陷入一種幻想,彷彿自己只是在演一部好萊塢電影,或是身在米高福克斯演的一場喜劇中。(陳真按:好像是「回到未來」的那個男主角的名字),所以呢,看你覺得怎麼想會感覺比較好,我都很樂意配合演出。

隨信附上許多愛,給我老爸。

若雪

* * *

我大約翻譯了一下,老實說,當我閱讀著這些信件時,跟若雪一樣,總有著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看著她一張張的照片,讀著一篇篇有關她的文字,感覺如此親近、真實,一方面卻又如此虛幻而遙遠。

但我有時又會覺得我好像只是活在一個虛幻的迪斯奈樂園裏,沒有血跡斑斑,沒有饑餓哀號,只有一成不變的美麗風景和不痛不癢的歡顏;在這個樂園之外,才是真實的世界。

我的確也常收到來自真實世界的來信,全部堆起來恐怕有一個人那麼高,有時信裏還會附上幾張照片,訴說著另一個世界的哀樂。我通常都不太敢看,大部份信件過了一整年都還沒拆封,畢竟一個人真的很難一方面吃好穿好,一方面卻又去惦記著另外一種生活。

若雪是 16 號出事的,這兩天,我費了非常大的工夫找她的資料和圖片。我很少這樣努力去理解一件事或一個人,因為我不太喜歡接收外界訊息。十幾年來,我有一種近乎病態、想把自己封閉起來的傾向,對於任何故事或與現實有關的東西,我都很不想知道;只想沉浸在一種純粹的、不帶感情的、毫無現實意義的、符號性的抽象世界中。

可是,儘管如此,生活中仍然會有許多缺口,這些「違禁品」,這些夾帶著某種感情的聲音和畫面,仍然會偷偷跑進心裏。自從聽說了若雪的故事後,我的腦海就一直有她的影子。她已經不在這世上,去到她所喜歡的湖的那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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