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2005. 11. 25.
做為一個精神科醫師,我會說艾蜜莉,也就是安妮麗斯(Anneliese Michel)是癲癇合併精神病症狀。如果這診斷是一種真理,那它其實也只是真理的一部份。耶穌如果出現當代,大概也逃不了精神病的診斷:誇大妄想,視幻覺,聽幻覺,怪異思想,古怪行為,反社會人格等。
但我不是說艾蜜莉「真的」被附身,我是說,她之附身與否,無關真假,那不是一種命題(proposition),不是一種科學真理。就好像苦瓜真的很好吃嗎?我覺得超難吃,但如果你說好吃,那就好吃,前面不必加一句「真的」好吃,它跟真的假的無關。
我「真的」崇拜艾蜜莉,即便她「真的」是個精神病人。第一個「真的」應省略,因為這無關真假。就好像我崇拜耶穌一樣,我不需要說我「真的」崇拜耶穌。命題有真有假,但一人世界之所見所聞一概為「真」。當一切必然為「真」時,真假就失去了描述意義。
痛,也可能是一種幻覺,不是「真的」痛,不是起源自神經生理的反應,而只是一種幻覺。但即使是幻覺,當事人的痛,仍是「真實」。當我感到一陣疼痛,我並不需要捫心自問:我「真的」痛嗎?我更不需要四處尋找,看看到底是「誰」在痛?一人世界除了我之外,不會有誰了。凡是一人世界的語句,均無關真假,因為它一概為真。即便它是一種幻覺,仍是「真實」,一種無關真假的「實在」(reality)。
當有人說他被愛情騙子給騙了時,這只能證明這個「受害者」不曾經驗過愛情,因為愛情既無真假,何來欺騙?你有可能被金光黨給騙財,但沒有人能騙你的愛情。李敖說得對,「當我們認真,他們就不是騙子。」哪一天,如果科技發達,時光可以倒流,證明耶穌不過是個失意政客或根本查無此人,你也不該說你被基督教騙了。信仰既與真假無關,何來欺騙?
也因此,當G. E. Moore為常識辯護時,維根斯坦卻批評Moore之「常識知識論」(commonsense epistemology)什麼也辯護不了。當有人問你:你怎麼知道這是你的手?Moore的辯護方式是拍胸脯保證說:我就是「知道」!「這是一種常識!」
這的確是一種常識,但「這是我的手」卻無法被我「知道」,因為我沒有理由「不知道」。換句話說,「知道」或「不知道」這時候派不上用場。「這是我的手」並不是一種知識,並不是有人這麼教我,無所謂知道或不知道。
當我說,「這是我的手」,你應該說「無聊」,而不是說「當然」。所謂「無聊」,就是維根斯坦講的「無意義」(nonsense)。他說:「當我們該說『無意義』時,我們卻總是說『當然』。」
我有時走在街上,看到前面有棵樹,心中突然一陣震驚,轉頭對學姐說:「天啊,不可思議!前面有棵樹!!」學姐總是說:「無聊!又來了!」她從沒說:「當然」,可見她很有哲學天份。
一人世界之所見所聞也一樣,當你說:「我『真的』喜歡吃苦瓜」時,我該說:「無聊」或「無意義」,因為這沒有什麼真的假的,這跟真假無關,就好像我說「這是我的手」一樣無意義。它不是一種命題,無關真假;不是一種語言,而是語言的極限,一種存在語言邊界的東西。就好像門軸一樣,是一種支柱,大門藉著它而能開展;藉著這樣一些無法說真假的東西為一種「地基」,方能撐起一座語言和知識的大廈。
我們無法證明「地基」之必然為真,而只能接受其存在。當你說你「知道」它是「真的」時,你只是在自欺欺人,因為你沒有理由「不知道」。當你感到疼痛時,你沒有理由說你「不知道」誰在痛;你拍胸脯保證說你就是「知道」也沒用,搥胸頓足一樣無法增加這些「地基」的「知識論地位」,或者說,無法增加它的可信度,因為它根本不是一種需要用真假值來檢驗的東西。(你當然可以裝痛,但那是另一回事,那是一種政治事件,不是哲學事件。)
如果你同意語言或知識存在這樣一些極限,那你其實就有點接近艾蜜莉了。當你相信一個東西有著極限時,意味著你彷彿可以跑到這東西的外面來。或者說,極限是一條線,當你畫出界線時,意味著你相信界線區隔出兩個世界,一個是語言和知識或思想或概念或經驗或感官等等可以接近的世界,一個是無法透過這些媒介來接近的世界。
最原始的唯心論者(idealist),比方說Berkeley,認為世界依附心靈而生,除此之外,空無一物。很多人把康德和叔本華也誤解為這樣一種想法,以為他們講的「先驗唯心論」(transcendental idealism)指的是世界因心靈而存在。但這是誤解。「先驗唯心論者」並不否認有些東西獨立於心靈之外。剛好相反,他們認為世界並不僅僅是感覺或概念的「表象」(representation),另外有個先驗世界無法依此呈現,不是概念思維或感官所能掌握。我無法「知道」它的存在,我只能說:我「相信」。
叔本華的思想,源自對康德的一種批判,而在思想上影響早期維根斯坦最深的一個人,就是叔本華。你可以毫無困難地在維根斯坦的想法中,找到無數叔本華的影子,差別只是在於,當傳統哲學家們對那不可說的世界喋喋不休時,維根斯坦卻叫大家閉嘴,因為神祕世界若如此神祕,就應對它保持沉默。凡不可說的,均不可說。
講究科學、鄙視神祕的邏輯實證論者或「科學的」哲學家,聽了很高興,以為維根斯坦是他們的同夥或甚至思想導師。但其實雙方剛好背道而馳。實證論者認為神祕世界荒唐無稽幼稚可笑,所以叫大家別再談什麼倫理、宗教或怪力亂神了。羅素甚至說,應該把倫理學從哲學中「掃地出門」。
但維根斯坦卻是因為神祕世界之崇高而叫大家閉嘴。因為你越去講它,只是越傷害它之「不可言」、「不可思議」的神聖。但維根斯坦也說,人們天生有這樣一股衝動,很想談這些無法談的東西,對於這樣一種衝動,維根斯坦說:「我對此心懷敬意,我一生絕不嘲笑它。」
維根斯坦有個好朋友叫Engelmann,他說,維根斯坦畢生努力刻畫一個小島的外形,因為海太大,無形無狀,根本無從描繪,於是只好努力畫個小島。但重點不是這個島,不是這個地球,而是島以外那無邊無際、不可思議的「大海」,那才是語言的原鄉,意義的終極來源。
我們在這可悲的「島」上活著,如果世界就只是這麼一個島,我們的生存將多麼孤單而缺乏意義。但我們真的如此孤單嗎?島以外,真的空無一物嗎?艾蜜莉的辯護律師說,不管孤不孤單,不管答案是哪一種,「都讓人感到驚訝」。
艾蜜莉還問聖母說,為何不把魔鬼從她體內趕走?聖母說,「就讓魔鬼留在他原來的地方。」肉體儘可拋棄,那是魔鬼可肆虐之處,但妳的精神隨時可獲得平靜與自由。維根斯坦也曾這麼說,他說他的哲學工作就是要「把地球整個拋在一旁」。「島」本身並不是他感興趣的,那只是一種虛無之地。
最讓我驚訝的是,當艾蜜莉可以走向天堂,她卻選擇留在地獄;當她可以脫離小島、奔向大海時,她卻選擇島嶼。艾蜜莉說:「人們說上帝已死,可是,當我能對他們顯現惡魔的存在時,他們怎能還這麼說?」
世上有無數的故事,但艾蜜莉的故事是其中最大的一個。我們只需要這麼一個故事,其它故事都只是這個故事的一個註腳。當她的故事被說出,得到拯救的,將不只是一個人或一隻動物,而是一整個「島」。
世上有無數的說故事者,技巧各有不同,但他們反覆述說的,不過都只是同一個故事。別問故事真假,它無真無假,就像一種福音,信即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