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義雄與鄭南榕
陳真
2021.11.06.
施明德說他從沒聽過黨外有任何人說林義雄和鄭南榕是爪爬仔。
施明德有所不知,也許那是因為他是大約1990年出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但是鄭南榕早在1989年就已經自焚。至於黨外許多檯面人士(民代,大老之類)對鄭南榕的懷疑卻持續整個八零年代,相關耳語不斷,百般嘲諷,特別是當他在1987年公開主張台獨之後,懷疑與嘲諷他的大老們或黨外民代或許多黨外雜誌社的人,更是多如過江之鯽。
施明德不該問“有誰”曾經說鄭南榕是爪爬仔,而是應該問說黨外檯面人士有誰“不曾”背後懷疑他或公開誣衊嘲笑他。
光是當過主席的人,就有兩位曾經再三告誡我要小心鄭南榕這個人,別跟他走太近。當然,我沒法公開點名是哪兩位主席,因為他們一定不會承認。很諷刺的是,這些當年背後懷疑、抹黑他的人,或是公開酸言酸語嘲弄其勇於表態台獨主張的人,後來卻個個變成台獨急先鋒。
這些混蛋,該獨的時不敢獨,甚至嘲笑獨,不需要獨得那般氣焰高張時,他卻反而變成台獨“聖戰士”,不允許你不獨,而且滿口紀念鄭南榕,甚至不允許有人膽敢不紀念他歌頌他。他媽的這些人的品性真是開了我的眼界。
鄭南榕之所以被那麼多黨外檯面人士懷疑,原因有二。一是因為他是外省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第二個原因是很多黨外檯面人士,特別是民意代表,他們反國民黨只是一種騙取選票的手段,他不敢真的反,往往純粹就只是演個戲,演給黨外支持者看。
因此,一旦有人真的冒著槍炮黑牢的危險反國民黨時,他們就會開始猜疑。因為,當你不是那樣的人時,你不會相信有人跟你不一樣,你會以為大家都跟你一樣熱衷權位與名利,以為大家都跟你一樣窩囊膽小。
因此,當鄭南榕做出各種反抗高壓統治之舉時,政治兔寶寶們就開始懷疑、抹黑,開始嘲諷,或是叫大家別上當。上什麼當?他們認為,那些勇敢的人一定是假的,一定是爪爬仔,故意帶頭反抗,以便讓大家跟進,以便引蛇出洞,將來好一網打盡。
這就是當年鄭南榕的處境。甚至當他都已經自焚了,仍然有很多民進黨檯面人物不相信他敢自焚,一口咬定是國民黨活活把他打死,然後再縱火焚屍滅跡,甚至還因此發起遊行抗爭,指控國民黨打死鄭南榕,似乎根本就不相信有人會願意為了某種理念或原則而犧牲一己生命。
我之所以講這些,並無多少道德指控之意,只是說明事實,畢竟蔣家及八零年代的李登輝政權在台灣撒下滴水不漏的天羅地網,數萬個特務橫行無阻,無所不用其極,諜影幢幢,偶語棄市,文字成獄,製造恐怖氣氛,使得人人自危,深怕特務就在你身邊。
當然,當年相信鄭南榕的檯面人物還是有,並非毫無信任。但是,ggyy的抹黑與猜疑卻也無須否認。本來人性就是這樣,任何運動中,勇敢無私者始終只是極少數。
至於林義雄,倒是從來沒聽過有哪個黨外人士會懷疑他是爪爬仔。但是,倒是曾經有不少黨外人士懷疑林義雄精神有問題。
林義雄出獄後去英美日遊學多年,念了一個碩士。遊學期間曾經短暫返台,攜回一本他寫的“台灣共和國基本法草案”,高檢署揚言要再度以叛亂罪辦他。
那年是1989年。林義雄沒有再度叛亂,反而是我在那一年成為叛亂犯,差點連醫生也當不成。
那年我在彰化基督教醫院實習,有一天晚上值班,很驚訝竟然在病房看到林義雄。他來探望一位因為參選立委而遭槍擊的無黨籍參選人陳湧源,數槍命中頸部,生命垂危。
當時,大概沒有幾個人知道林義雄返台。他是刻意不想讓大家知道,儘量避開人群。
當時的林義雄,在黨外群眾的心目中就跟神一樣,眾人仰慕其人格,同情其滅門遭遇。以林義雄當年在大家心目中的神聖地位,只要他願意,幾乎可以帶起一場全島的武裝革命。
各位應該知道,那些有意於仕途或有意於參選或想在黨外圈子中撈點好處或名聲的人,他們的具體作法就是發起一些所謂抗爭,包圍這裡包圍那裡,叫罵不斷,跟警察推來推去,表演得很勇敢似的,其實這些絕大多數是假的,只是演戲,許多時候事先就跟警方串通好,彼此就是純粹演一場戲。
特別是1990年之後,所謂抗爭,幾乎全是這一類,少有例外。但是,一般群眾根本不知道這是演戲,他會真的以為你很勇敢很有正義感,為公義發聲 為人民打拼,然後你就成名了,有一席之地了,可以出來選舉了。特別是如果你還因此惹上一些什麼妨害公務或毀損公物官司的話,這下子你就更是身價不凡了,為正義為人民而受到政治迫害! 這時候,你出來選舉,勝算就很高了。
這就是當年許多黨外人士或民進黨人魚躍龍門絡繹不絕於仕途的一個主要途徑,所謂社運或什麼學運,幾乎全都是這麼一回事,運動或抗爭只是手段,成名或當官當民代才是目的。請問有幾個人例外呢?有幾個人真的無私奉獻?
至於我在1989年的叛亂案,那更是不得了了。當時民進黨很多前輩不斷勸我同意參選立委。他們說,只要我點頭同意參選,以我清純的醫學生身份,以我的叛亂案及個人與家庭受害之慘烈,以我在許多社運的開創性貢獻,躺著都能當選,而且還告訴我說群眾捐款會多到嚇死人。
但我之所以反而在1990年決定離開黨外圈子,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厭惡這樣一種功利主義的心態,好像只要有一點點所謂政治籌碼(所謂被政治迫害之類的),就趕緊拿來利用或進行政治操弄;政治變成一種權力競逐的遊戲,理想不再是目的,而只是掠奪權力遂行私慾的手段。
林義雄的“政治籌碼” 之巨大更不用說了,他所遭遇的滅門慘禍,只要他願意配合大家對他的崇拜,他根本就是神了。
可是,你知道嗎?1989年他悄悄短暫返台那一次,也就是來我實習的彰化基督教醫院探望陳湧源那一次,當群眾知道林義雄回台灣時,大家爭相走告,想知道他人在哪。
後來,林義雄被群眾找到了,一些檯面人士帶領著群眾,帶著鮮花布條準備去路上攔截林義雄的車子,表達群眾熱烈歡迎與愛戴之意。
群眾之心當然是很純潔的,但是林義雄很不喜歡這一套。於是,當林義雄的座車在某個交流道出口被歡迎的群眾給攔下時,據報紙報導,現場歡聲雷動,但是林義雄竟然拒絕下車接受群眾歡呼,僵持許久,群眾只好悻悻然散去。
事後便傳出林義雄發瘋的消息,很多人相信,如果不是發瘋,哪有人會如此不近人情?
林義雄發瘋的傳聞許久之後,有一天,偏黨外的自立晚報出現一則新聞,記者寫說,經過明察暗訪,相信林義雄應該沒有發瘋。
這事也許就像個趣聞,不過,它事實上也說明了許多事,說明了各方人心與人性的諸多不同。
就跟鄭南榕之所以在生前飽受所謂同志的輕蔑和猜疑一樣,也許大家基本上都願意相信善的存在,可是,當你不是那樣的人時,你其實很難相信那樣的一種”世界”,你會以為大家都一定是想追求某種功名利祿或社會地位或掌聲與聲光,你不會相信有人確實聽到“不一樣的鼓聲“。
一如亨利梭羅所說,“如果有人沒有跟大家齊步併進,那是因為他聽到不一樣的鼓聲”。
陳真
寫於北上靜站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