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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結束的 911(七)–1107行動記錄

因為病人的事,忙到天亮,一夜沒睡。五點半出門,六點多抵達高鐵,八點至台大總圖借書,之後便趕往每年一度的精神醫學會大拜拜。當了二十年醫生,這是我第二次參加。所謂參加就是簽個名便落跑;為了順利落跑,得先避開人群,我於是躲入會議室中,被迫聽了十分鐘言者無心聽者無意的所謂倫理演講,十分鐘後便趁隙溜走。

這回書包約八公斤重。十一點抵達AIT,在附近丹堤咖啡館點了餐,照例坐在椅子上睡著。

兩點整與良哲會合,就地站樁到四點。

幾分鐘後,來了四名警察,態度友善。問我身份資料,我說你無權過問,是我自己願意配合。

與往常一般,警察立即通報長官,並一一記錄牌子上的字,然後唸給長官聽:「台灣不是美國的哈巴狗」「侵伊六年,百萬冤魂」等等。警察這回又是來了一批新面孔,但我聽到警察講手機時說到「他們想到就來,已經來了好幾個月。」

之後,AIT安全官也出來了,不過不是上次那位說他如果脫掉制服讓他在街上遇見我我就會倒霉、自稱是道上兄弟的小鬍子,而是一位頗為友善的阿伯。

這回路人反應也比往常熱烈許多,路過者常有批評指教。不外就是「你們寫一堆,卻沒有寫上你們的訴求!」「你們這樣做沒有用啦!」「台灣就是一條小狗,否則你能拿美國怎樣?!」還有位老人對我雙手合十,微微欠了身子,默然。有一位說:「你們辛苦了。」

也許是因為只有兩個人站,較無壓迫感,所以敢過來批評指教者比往常多。有一位看起來就像個王八蛋,邊走邊做體操,用餘光瞄我,然後行經我面前時大聲丟下一句:「吃飽太閒!」面露鄙夷神色。

(影中人為良哲)

吃飽太閒?我這兩天只吃兩餐,肚子餓得低血糖症幾乎要發作,而且忙到已經連續三十六小時沒有闔眼便從斗六跑來台北站樁,若無超人意志力是很難撐得住的。因此,這項「吃飽太閒」的指控很難成立。

今天你若在海邊看到有人看著夕陽,或是看到有人逛街看電影,或看到有人邊走路邊做體操,你應該不會罵他吃飽太閒。可是,為什麼當有人願意針對公眾事務去做一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時,總是必然會在台灣人之間普遍惹來這種羞辱呢?

「吃飽太閒」若要翻譯成英文,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翻;因為在西方社會,公民素質很充份,一般人認為參與公眾事務就跟呼吸空氣一樣平常,大概不可能會有人這樣罵人。

但在台灣卻不然。自私自利反倒成為常態,成為所謂「正常」,如果有人為公眾事務付出一點努力,旁人就會開始猜測他是不是精神有問題,或是人格可能異常,要不就是別有居心或有什麼油水可撈,或某種私人利益受影響等等。罵你吃飽太閒其實還算是溫良恭儉讓的。

若是精神科醫師損人就花樣更多了。比方說,你批評醫界不可拿藥商的金錢利益或回扣,更不該成為一種常態。人們會說你可能是某一派人馬來搞鬥爭,要不就說你可能精神有問題,免費給你一個精神病或人格障礙的診斷,或說你是怪物怪胎,語多鄙夷嘲弄,總之就是不正常。高雄長庚有位XXX醫師便是如此,他朋友跑來跟我爆料說這傢伙在背後罵我。於是我寫信質問他,我們素昧平生,你了解我多少呢?請問我哪一點怪?我做錯了什麼?為何背後損我?你不怕我告你嗎?他裝聾做啞當縮頭烏龜。

一個社會是否適合人類居住,從一般人會不會動輒罵人「吃飽太閒」或罵人怪物這一點就能看得出來。在台灣,關心公眾事務可以,但你必須為自己從中搞出一點名利才不會遭來污名化,比方說你得盡量誇大並且變賣你的社運「經歷」或政治「資歷」,最好是搞到讓自己能當個大官,或當上民代,或職掌某種高貴職位,或暢銷書大熱賣成為名人等等,唯有如此,你的關心公眾事務才屬「正常」,才不叫做「吃飽太閒」;而且人們會非常仰慕你,覺得你很行,很棒;誠品書局會邀你上節目,請你教大家如何「革命」、如何「改變世界」等等。

如果你什麼名利也沒撈到,台灣人就會認為你是個怪物,要不就是哪跟筋不對勁或吃飽太閒,總之就是「不正常」,可鄙可笑。

台灣很喜歡趕流行,這幾年特別流行講什麼公民社會或什麼審議民主,聽了就想吐;因為那些講述方式與講者本身,並沒有任何說服力,那只是一種流行,就好像流行「革命」流行「反叛」一樣。

現在大家都很仰慕 Che,也是聽了就想吐;Che之所以被仰慕是因為他已經死了,而且死後變成一種美美的主流商品,成為一些人自我陶醉的幻想對象,包括性幻想以及革命幻想。但我敢說當他還活著的時候,是不會有多少人仰慕他的,因為他其實就是一個死掉的賓拉登。

五十年後,或至遲一百年後,賓拉登肯定也會變成商品,成為一種美美酷酷的反叛形象。可當他還活著時,他便得承受許多不該屬於他的污名。

從一個社會的成員普遍如何看待公眾參與一事,便能看出這個社會的某種水平。如果有一天,當公眾參與如此稀鬆平常,就跟呼吸沒兩樣,那麼台灣才稱得上有了某種健康的文明;要不然,這樣一個社會其實是有病的,異常的,變態的;因為這樣一種社會其實並不利於其自身之存在,更不用說什麼永續發展。

從利己到利他,雖然只差一個字,但卻是所謂文明的基本素質,或許也是人類進化的一個關鍵點。

林義雄在三十年前的美麗島事件審判庭上說了一句話,非常動人。如果沒有這樣一些話,如果不是當時年少心靈受到這樣的感動,我的人生恐怕會完全是另一副面貌。他說:「我們這個社會仍然還是有很多人,不相信會有人願意為了眾人的理想而付出代價。」他們總是要把這樣一些人給污名化,猜測其動機,羞辱其人格,嘲弄其無私奉獻不為己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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