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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略知建構一二

陳真2005.10.13原載留言板

我並不全盤否認那類通俗的、想當然耳的心理分析式病因解釋,但它們多少有點智能不足。一來解釋力太低;二來,當這類解釋以一種實證性證據的身份出現時,我們不禁納悶,它是怎麼得來的?解釋者究竟是怎麼知道的?你說你是「這方面」的專家,但問題是,你從何擁有這樣一種本事,居然能知道別人所不知道的祕密?第三,既是實證,那麼,在什麼條件下,解釋者願意放棄這些(在我看來很空洞可笑的)解釋?或者它是東方不敗?面對任何質疑,永遠都能成立?永遠能任意套在病人頭上?

說它空洞是因為,它其實比較像一種修辭,一種演說,一種文學式理解,而不是一種證據。證據是一種實證,可以驗證或否證,但修辭則否,修辭說完了事,提供聽者一種想像,而不是一種證詞(testimony)。

在修辭這意義上,我不排斥佛洛伊德,但一旦脫離這層次,一旦把修辭當做一種實證,那就令人想吐了,而這幾乎就是八卦精神醫學的一個基本特徵,很廉價,提供修辭誰不會呢?八卦男女或三姑六婆更是擅長此道不是嗎?

修辭就是一種八卦,你沒辦法多問對方「你是怎麼發現的?」反正他就是知道,八卦男女沒有什麼發不發現,他只是根據某種「想當然耳」的猜想,自己發明或「想像」,許多時候甚至只是一種「期望」,期望他的推測猜想或憑空杜撰的八卦或修辭,全是真的。

這就好像一般左鄰右舍一些歐巴桑歐吉桑,很熱衷談論是非,並且永遠都能迅速提供一種具有因果關係的「解釋」。你沒辦法追究他們這些解釋的 epistemology,你沒辦法問他們「你是怎麼知道的?」你怎麼知道人家童年如何?你怎麼知道他內心深處的什麼心理機轉?你如何可能在無數意義中獨斷抽取一種純機械化的單一因果論?

八卦男女不需任何研究,往往就能憑空知道許多「想當然耳」的答案。可是,當你們言之鑿鑿時,不妨想一想,到底有沒有什麼東西是你無法解釋的?你們也未免太強了不是嗎?問題是,如果你們的解釋可以套用在任何人身上,那樣的解釋有意義嗎?一個證據若能套用在所有人身上,使任何人成為兇手,這還叫證據或解釋嗎?概念可以原則化,但針對個案的解釋卻必須具有針對性,而不是戴在任何人頭上都能適合的帽子。

我看以前同性戀仍被視為一種精神疾病時,它的這類通俗病因解釋,居然就跟強暴犯或戀童癖的病因解釋還挺像的,只差沒有整個照抄,不外就是人格上有什麼缺陷(比如自卑畏縮),或社會活動方面有什麼毛病,或家庭關係或童年經驗有什麼毛病…等等。

我沒說這些解釋是錯的,但它們也絕不會是對的,因為它們根本沒有對錯可言,它們只是一種(空洞的)修辭,一種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現在如果你還以過去那樣的眼光看待同性戀,人家會覺得你很變態,很不政治正確,思想很落伍。

這意味著許多病其實有很強的建構本質,是根據某一種社會需要給建構出來。 簡單說就是,出於某種社會需要,先給某一群人貼上個標籤後,再來慢慢找理由,「證明」他的確有著某種「病因」,的確「適合」貼上這個「病」的標籤。

廣義來講,所有病都是建構而來。建構的基礎之一就是少數服從多數。比方說,大家都找大人上床,咦?你怎麼專門找小孩?看來你一定有病。但是,假設有這麼一個社會或星球,大多數人的性感女神(或男神)統統是三歲以下小孩,那麼,喜歡大人的就是有病,也許可以說是一種「戀成人癖」。小孩不愛,愛什麼成人?!還不快來掛號!

當然,人慢慢老了,機能衰退,各種器官出現問題,逐漸步向死亡,這是自然過程,但即便是這樣的自然過程,「病」仍是我們所發明的一種概念。就好像風一來,雲就稀了散了,但我們不會說雲之稀散是一種病,也不會說葉落花凋是一種病。

當我們說某些植物得了「病」,收成不好,這個「病」仍然是一種概念上的發明(invention),而不是「發現」(discovery),不是真的有個東西先天存在就叫做「病」。就好像錢不過是一張紙,它之所以是錢,是因為我們說它是錢,拿它來做為某種用途。當你把這個用途去掉,它就不再是錢。

病也一樣,腿斷了我不否認,肺發炎起泡了我也不否認,就好像我不否認某一張紙的存在一樣,但這紙被稱之為「錢」,或某些生理現象被稱之為「病」,卻是我們所賦予的一種概念。

當一顆哈蜜瓜長得又大又甜,比一般的大兩倍,我們會說「育種成功」,而不會說它有病,因為它的巨大迎合了我們的某種目的。但是,當一個人身高三公尺,我們會說他得了「巨人症」。

講這些或許聽了打呵欠,但是,對一個唸科學或唸醫學的人來講,太過於相信 realism(實在論),或甚至太過於相信所謂「理論」(theory),總是很傻的一件事。但我看八卦精神醫學就有傾向,把文學當科學,把修辭當證詞,把想像當事實,凡事講得「跟真的一樣」,頭腦很硬。

至於理論,則是一種「知識論」上很低級的東西(華人社會卻特別抬舉它,動不動就喜歡說「我是搞理論的」),它只是溝通知識的一種(粗糙)工具,而不是知識的源頭。

精神病很實在,它絕不是一種陰謀捏造(很多具有解構癖的社會學家把它視為一種虛構,那真的很傻),但它的「實存」(reality)並不意味著它是一種超越時空而存在的現象。它只是某一時空下的產物。就好像一張紙鈔的實存並不意味著它先天就是一種「錢」。

同樣,我也沒說肺炎是假的,更沒說癌症純屬虛構,我只是說,疾病不是一種先驗的存在物,不是 “a priori”,不是地老天荒一直就存在某個地方。相反地,它是我們的一種經驗產物,是透過一種概念來掌握,賦予一種語意上的「存在」。

很多人以為建構就是虛構,於是一聽到解構就興奮起來,以為是在爆料或揭發什麼陰謀。但建構並無如此負面意涵。建構只是在說一種看與被看者之間的關係,透過這層關係的型塑,於是我們有了知識,有了概念,有了一種東西叫「世界」。

建構既然不是虛構,解構自然也就不是爆料,不是要揭發什麼虛假陰謀。解構只是一種還原,就像解開一個「結」或分解一個化合物一樣,理解人事物之間的組成關係;透過對於各種關係的不同理解,世界就不再是一個,而是無數個,就像同樣一幅畫有著無數的「觀看」方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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