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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同鴨講和藝術評論

陳真 2000. 5. 20. 原載:南方電子報

李鑑慧的「科特齊」一文,裏頭提到一段雞同鴨講式的採訪對話,有點好笑,也使我有些長久以來壓抑心中的想法湧上來,不吐不快。

科學上評作品,不管你同不同意,多少都能理解那是怎麼一回事;藝術上評作品,卻有許多令人無法理解的怪象。舉「影評」來說,常在報刊上看到有人寫影評,如果我有耐著性子把它讀完的話,往往感覺就像在閱讀某種呈堂證供;而所謂「影評人」,就好像是個目擊者,正在描述一個兇殺案現場,講得彷彿他真的看到了什麼別人看不到的「真相」似的。

不幸的導演們,在這些「目擊者」筆下,紛紛變成狡猾的兇手,故佈疑陣,故意讓我們看不清整個「案情真相」。這時候,唯有靠影評人出面指證歷歷,我們才有辦法解開「謎底」,重建凶案現場。

影評人當然會擔心我們不相信他所說的,所以往往還會列舉許多「證據」。典型的評論法就是:「你看!這一幕『象徵』了什麼『意涵』;你看!那一幕導演企圖要『告訴』我們什麼。」等等。就像算命先生說文解字那樣,全是象徵象徵象徵,象徵來象徵去的,象徵個不停。

可是,我實在很納悶,如果它真的是這麼隱諱的一種象徵,那你是憑什麼知道「答案」呢?再說,如果導演只是要告訴我們那些「答案」,那他為什麼不直接說?為什麼要拐彎抹角?有話不說、有屁不放,故意裝神弄鬼,就是所謂「藝術方法」嗎?

如果有人對著一張畫,信誓旦旦地說這部份是要傳達這個訊息,那部份是要傳達那個訊息,大卸八八六十四塊,每一塊都各有某種「意涵」,不知道該畫家聽了將作何感想?可能會血壓遽增而腦中風吧?

如果畫畫不能這樣評,為什麼電影、音樂就能用分屍的手段來一一「象徵」那根本不存在的「意涵」?

我們當然可以說「我喜歡這段、那段」,但怎麼會剛好這段那段都有個「相對應」的「意涵」?

影像是一種「語言」,聲音是一種「語言」,文字當然也是一種「語言」,不同的人寫的文字又是不同的「語言」,種種「語言」之間的「對換」,怎麼可能剛好是那樣的一種「一對一」、「一個蘿蔔一個坑」的對應方式?就像「連連看遊戲」那樣的一種對應關係。那不是很怪異、很蠢嗎?

一個作品就是「一個」作品,而不是由一塊一塊積木給「拼裝組合」起來,所以,我們也只能用「整體」(holistic)的眼光去「看」(see)一件作品,而不是用分屍的眼光來「分析」它。

所謂「評論者」,被一種「科學精神」所誤導,以為不管什麼東西都可以像分析化學元素那樣給「分析」出來(或許應該說「分屍」吧)。

更厲害的一種「影評」,連種種社會學或心理學理論都可以拿出來「應用」,就像應用某個化學方程式那樣,給它「應用」上去,做為某種「真相」的「證據」,把作者「藏起來」的「意見」給解碼出來。

可是,導演或各種藝術家,如果真的有這麼多「意見」要說,那他為什麼不直接說呢?沒有人禁止他說啊。他何必這麼辛苦地拐彎抹角,這裏「藏」一個訊息、那裏又「藏」一個訊息?

真的有什麼東西被藏起來嗎?沒有。當事人真的有什麼「話」要說嗎?沒有。如果有的話,直接用普通「白話文」說就好了,何必拍電影或做音樂或寫小說或畫畫?

南斯拉夫導演Emir Kusturica的《地下社會》(underground),在坎城影展五十周年得了大獎,記者會上,他被問到該電影值此南斯拉夫內戰時刻,究竟要傳達什麼訊息?他回答說:「我沒有什麼訊息要傳達,如果有的話,那我應該是寫封信到郵局寄才對,怎麼是來拍電影?」

低級「評論家」被一種「作者到底要說什麼?」的錯誤疑問所誤導,總是拼命想要「解讀」出作者的「真正意涵」。可是,一個畫家畫了一張畫,他想要藉影像「說」些什麼嗎?一個音樂家做了曲,他想要藉音符「說」些什麼嗎?說「台灣要獨立」嗎?還是說「我們該孝順父母」?

同樣地,一個導演或一個作家,又怎麼會有什麼「話」要說呢?他就是因為「說」不出來,所以才只好吟詩作曲寫作拍電影不是嗎?

當然,有些導演或藝術家的確有很多「話」要說,尤其是那些「懷抱著某種使命感」的人,但他們肯定是爛導演、爛藝術家(不管他為人多麼有正義感),因為他不明白電影或任何形式的藝術都有它自己的一套「語言」;這些「語言」有它自己的生命,不受制於現實世界種種規範或標準。連地心引力也無法規範它,何況諸多政治正確。

那種懷抱著「使命感」或「文以載道」的電影或小說或音樂,其實就跟開記者會用嘴巴「直接講」不是一樣?或者,乾脆去參選,上台發表政見不是更快?如果你真的有這麼多「意見」要表達的話。

記得侯孝賢拍完「悲情城市」後,許多「愛台灣」人士批評該片沒有「正確呈現」國軍在228事件中之殘酷,反而毀損台灣人的「善良形象」云云。我記得當時許多民進黨人一片罵聲,在雜誌上寫「影評」說:反抗老K軍隊的「志士」,怎麼可以是流氓?頭髮那麼長,衣服扣子也不扣,坦胸露肚的,簡直就是流氓。

這些「影評人」,堅持當時都是「社會菁英」在反抗,絕不是流氓,於是「譴責」侯導說他「沒有正確反映史實」。民進黨新潮流系一些人,更譴責該片非但沒有描繪日本人之殘暴與奴役台灣人,反而大加美化。【按:這些政治人物現在卻努力美化日本人。】

很好笑的評論不是嗎?居然拿著根本不屬於「電影語言」的東西來批評電影。導演又不是在回答一種物理學問題,怎麼會有「正確或不正確」的問題?我要怎麼扭曲現實都可以啊不是嗎?就好像一個人寫詩,頂多是寫得「很爛」而已,絕不可能寫「錯」,因為他又不是在寫三民主義申論題,不是嗎?

寫申論題記得要引用「蔣公說」,可是,藝術裏沒有「蔣公說」,因為作者自己就是「蔣公」。作者頂多是寫得爛或拍得爛而已,絕不會寫「錯」或拍「錯」。「蔣公」怎麼可能錯呢?

我們儘可以罵說「哎呀!他媽的大爛片,害我都快睡著了!」不管你同不同意這個說法,這種評論在「形式上」是無可挑剔的。因為,你可以強迫一個人青蛙跳五千公尺,卻無法強迫他「愛」上任何一部電影。

因為沒有「對錯」,因為藝術裏沒有「主張」、沒有「意見」要表達、無「道」可載,所以,一個藝術家面對自己的作品,心中如果不幸還會想到觀眾或讀者的存在的話,那他頂多也只能問「你喜歡嗎?」而不是問「你同意嗎?」因為,藝術語言不是一種「命題態度」(propositional attitude),它並沒有要提出什麼「主張」,所以也不會有什麼「同不同意」的問題。

上周跑去聽「地下社會」、「亞歷桑那夢遊」等片之作曲家Goran Bregovic在倫敦的演奏會,快結束時,他問現場瘋狂熱舞的觀眾說「你們喜歡嗎?」使我印象很深刻,當時心想:「這麼偉大的藝術家,怎麼也會想到觀眾?」不禁有點失望。不過,還好他沒有問「你們同意嗎?」否則聽眾一定滿頭霧水,因為在政見會上我們才會問:「我講的對不對?」「你們同意嗎?」

另外,電影不管是以什麼歷史或任何人事物為故事題材,都不一定跟那東西有關,那只是一種毫無重要性的「幌子」或「背景」而已,就好像有裸露鏡頭不一定是A片一樣,片中有男女主角是同性戀,為什麼就一定是什麼「同志電影」呢?有戰爭場面,為什麼就一定是「戰爭電影」呢?

「現代啟示錄」的導演科波拉,曾否認該片與戰爭或越戰的關係,可是,哪一篇影評不是拿這些根本不重要的「背景」大談特談?又好比說大島渚的「俘虜」,他本人也再三否認該片與同性戀的關係,可是,同樣有許多笨蛋說它是「同志電影」。彷彿只要作品中有「疑似同性戀者」,就一律是同志電影。

如果你一定要這樣談,當然也可以,反正也不犯法,但你總不該以為導演跟你一樣笨,不該直接嫁禍給導演,說他就是要「告訴」我們什麼;講得好像他不是在拍電影,而只是在「發表政見」似的。

最詭異的怪象是「超人為何會飛」之類的「評論」。比方說,經常有資深的精神科醫師會請同事或學生一起來看某一部電影,然後大家一起「討論」。這本無可厚非,奇怪的是,討論內容經常是「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那樣?」。

哪有什麼「為什麼」?超人會飛是因為導演叫他飛的啊?不飛不行啊,不是嗎?不飛還能叫超人嗎?超人不但會飛,你要他拿地球當足球踢都可以啊。至於《瘋女十八年》的瘋女為何會瘋?那是因為編劇逼她瘋的啊不是嗎?不瘋還能叫瘋女嗎?《沉默的羔羊》的「心結」,最後為什麼能解開呢?這是因為出錢拍片的老闆幫她「解開」的啊!不「解開」哪能騙這麼多票房?

我們往往把科學上那一套講求「實証」的「為什麼」,給搬到藝術上來亂問一通,「評論」得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似的。怪象種種,嘆為觀止,說也說不完。許多藝術家很睹爛別人做評論,想來不是沒有道理。

有一說叫「作者已死」,是台灣進步圈十分流行的一個術語。我不確知其意,只大約明白「作者已死」就是說作者只能任人糟塌、曲解至死的意思。這樣聽起來很好,犧牲小我,刺激讀者創意。問題是,很多人偏偏不讓作者死,硬要活活誣賴給作者;硬要說這段「象徵」這個,那段又「象徵」那個,就像分屍一樣,挖出胃來就說「嗯!這個管消化。」挖出肝來就說「嗯!這個是解毒用的。」餘同理可證。聽起來有點噁心,不過,大部份「影評」難道不就是這樣幹的嗎?

我想,很多人會曲解本文,以為我是在反對談論藝術。不是這樣,我只是要說我們不是化學家,也不是心理分析師,藝術無法「分析」,而只能訴諸以情訴諸以淚以幻想以鼻涕以痰以口水,卻絕不能訴諸以理。因為藝術之所以是藝術,正因為它不講「理」,你無法評而論之。

總之,要評什麼都可以,但至少「形式上」要搭調,對雞就要說雞話,對鴨就要講鴨話,雞話跟鴨話是不能「溝通」的兩套「話」, 雖然表面上它們都是「話」。

還有,不要用一種目擊者描述犯罪現場似的口氣,指出什麼「真相」。那真是太恐怖,也太噁心了。

維根斯坦說,沒有真相,因為「根本沒有東西被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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